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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順著說,“我師哥真仗義!”把吃食送到外屋去時,看見添禧和衣倒在躺椅里呼呼睡著了,便扯了氈子給他蓋上,還回耳房裡伺候崔貴祥吃喝。
崔慢慢用了一碗杏仁酪,抹著嘴道,“四月二十六是高皇帝的生忌,太皇太后要打發人上昌瑞山守陵,你怎麼說呢?是願意去?還是留在宮裡?”
錦書不假思索道,“我願意去,gān爸爸,您好歹給周全,名單裡頭列上我。”
崔貴祥嘆了口氣,“你要是去了,我身邊就沒個貼心的人兒了,說實在的,我是打心眼裡的捨不得。還有太子爺那兒,你對他怎麼樣呢?去了昌瑞山就回不來了,你想好了?”
錦書喉頭哽了一下,稍仰了仰頭把眼淚吞了回去。去了穿紅的還有戴綠的,他是太子,多少名門閨秀等著和他結緣,自己算什麼?充其量是幼年時候的玩伴罷了。太子還年輕,他有滿腔的熱血,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可等年紀再長些,下頭的諸位兄弟都大了,鳳子龍孫,裡面有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屆時就比姻親,拼身後老丈人的勢力,她能給他帶去什麼?沒的為了一時的愛,拖累了他的下半生。
“他自有良緣佳配,我去了,對他才好。”錦書苦笑,“我就是留在宮裡,您瞧著吧,到最後也不能在一起。與其兩個人糾纏苦悶半輩子,不如各自散了,對大家都有益處。”
崔貴祥聽了她這話辛酸不已,“你看得透徹,我也沒話說了,只不過派去守陵的人員花名冊要上呈萬歲爺御覽,太皇太后這裡沒得說,但萬歲爺那兒是個坎兒,你……”
錦書怔住了,怎麼還有那一關呢?要他硃筆御批,他要是不答應,想什麼轍都沒用。不過倒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太重,人家未必把她瞧在眼裡。她坦然道,“我又不是哪塊名牌上的人物,既然太皇太后這兒放人,萬歲爺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橫豎先寫上去再說,倘或批下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說著又哀哀看了崔總管一眼,“這紫禁城裡沒哪樣是叫我留戀的,出去了天高地大才是自在人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您,虧得您這麼幫襯我,我管您叫gān爸爸,卻沒在您跟前盡孝道,我對不住您。”
崔貴祥笑道,“什麼是大孝?閨女和兒子不一樣,平常能攙扶一把,說兩句梯己話,就比什麼都qiáng了?。”又說,“我聽見神武門上鳴鐘了,是萬歲爺鑾駕回朝了?”
錦書道是,“不知怎麼是這時辰迴鑾。”
崔貴祥也不言語,他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皇帝給太皇太后遞平安摺子時,李玉貴偷著讓筆帖式傳了口信給他,宮裡的動靜皇帝了如指掌,錦書挨了幾板子,傷了幾分皮ròu,吃什麼藥,睡什麼chuáng,無一不曉。這會子火急火燎趕回來為的是什麼,明眼人一打眼,門兒清!
依著他瞧,錦書想到昌瑞山避禍去,這事兒恐怕難成。皇帝是個怎麼樣的脾氣?他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封世子,統領大軍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然後位極九五,坐擁天下。他是個內向而固執的xing子,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誰勸也不中用,他能放錦書出去?就算顧忌太子,他qíng願把她圈禁到死,也不會讓她到那千百里以外的皇陵去。
“你聽我的勸,若是御批准了,你就走吧,不用牽掛我,先在山上守幾年,等風頭一過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崔貴祥耷拉著嘴角說,“可要是萬歲爺那裡不放手……那就是你的命,你這輩子註定是要在這高牆裡的,誰也別怨,好好的,用盡手段也要活下去,成不成?”
錦書聽到最後一句到底是哭了,眼淚簌簌的往下掉,打濕了膝頭的夾袍子。她捂住臉,淚水從指fèng中溢出來,邊哭邊道,“gān爸爸啊,我心裡忒苦了!這麼下去活得太累了,我連一個至親的人也沒有,就只有您護著我了。”
崔貴祥被她說得動容,不禁紅了眼眶,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你不用說,我這兒明鏡似的。這世上啊,苦人多!咱們算好的,吃喝不用愁,況且你還有太子爺的關照,說得白一點兒,還有聖眷,真要論起來,什麼都不用怕。至於那些爭鬥,宮裡有,宅門裡有,就是尋常人家也有,往哪兒逃是個清明世界呢?踏踏實實的,人生也就幾十年,白駒過隙,轉眼就到頭了。”說罷笑了笑,“你還小,我和你說這些沒旁的意思,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這個理兒。”
錦書點點頭,“我都聽您的。”
崔總管說,“時候差不多了,你趕緊上值去吧!換個笑模樣,萬歲爺回頭指定到慈寧宮請安,別叫他看著揪心,到時候又出麻煩事兒。”
錦書應下了,蹲身行禮拜別崔,才跨出門檻上廊子,頭頂上隆隆的chūn雷震耳,眼看著要下雨了……
第七十九章寒塘yù下
入畫托著個小洋漆茶盤,盤子裡是一把十錦自斟壺和兩個成窯五彩蕉葉杯,身後跟著三個小宮女,各捧著纏絲白/瑪瑙碟子、金鑲雙扣玻璃扁盒、大荷葉翡翠盤,器皿里是各色吃食,排成了一溜正朝明間裡去。
瞧著是有客到了,錦書叫住入畫問,“誰來了?”
入畫停了腳步湊過來說,“是皇考定太妃,莊親王的生母,才從雲南回來的。那可是個大寶貝兒,太皇太后笑得肚子疼呢,你快進去吧!”
錦書哦了聲,跟著進了偏殿裡,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后行禮,伺候著布了茶水,等轉到定太妃跟前時肅下去請了個雙安,說聲“太主子吉祥”。
“快起來。”定太妃很是和善,伸手抬了一下,仔細盯著她瞧,半晌方道,“這丫頭面善,哪裡見過似的,抬頭我瞜一眼。”
錦書趁機也打量起這位逍遙太妃來,那張臉啊,說不出的有意思,五官都是圓的,圓臉盤兒,圓眼睛,嘴唇豐厚,冷不丁一看也是圓的。最好玩的是眼角貼了張膏藥,指甲蓋大小,竟也是圓的!
錦書沒見過這樣的太妃,宮裡頤養的老太妃也好,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也好,個個端著架子,就像年畫上的菩薩,莊嚴肅穆,更別說往臉上貼東西了。這位太妃圓圓潤潤的,又福態又喜感,叫人一看就自然而然的歡喜。
定太妃皺著眉頭絞盡腦汁的想,嘟囔道,“哪兒見過來著……”
太皇太后磕著西瓜籽說,“別琢磨啦,她是慕容家的老十五,敦敬貴妃的侄女兒。”
定太妃恍然大悟,“怪道呢!”伸了手笑呵呵道,“原來還是親戚吶!來、來,多大了?”
這皇宮裡從沒人管她叫過親戚的,錦書慢吞吞挨過去,蹲了蹲答道,“回主子的話,奴才今年十六了。”
定太妃嘖嘖道,“大好的年紀!和我們亭哥是一同輩兒的……”她突發奇想對太皇太后道,“母后,奴才和您討了她,把她配給亭哥兒怎麼樣?”
屋裡人瞬間僵住了,錦書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八桿子打不著的,怎麼一來就討人吶?
太皇太后嗓子裡咕地一聲,像是嗆著了,捧著胸口大咳起來,把一屋子人都嚇著了,又是順氣又是拍背,伺候著喝茶潤了嗓子,折騰了半天這才好了些。
太皇太后指著定太妃道,“你這人真夠不著調的!你還嫌媳婦兒少?亭哥兒一個接一個的往家娶,莊王府就要放不下啦!”
定太妃悻悻道,“我不是瞧她合眼緣嘛!”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你啊,但凡齊頭整臉的,你哪個不合眼緣來著?不是我說,妻妾多未必是好事,暗地裡掐得死去活來,你只顧做太平婆婆,真要鬧起來了你就成了鋸嘴的葫蘆,我這個丫頭可不能去遭這個罪。”
定太妃低頭扶了扶彩帨,嘆息道,“亭哥媳婦都走了三年了,也該續弦了。您瞧瞧他房裡的都是些什麼人?清倌人出身的、樂奴、小戲兒,一天到晚的chuī拉彈唱,我還沒死呢,哭喪送殯的鬧誰啊!”
錦書歪著腦袋哭笑不得,這位太妃想法與人殊,莊親王好歹是鐵帽子王爺,要娶填房還不容易!她如今也不是什麼好家世的,怕還不如那些人呢!討她gān什麼?回去做正經王妃?那不委屈壞了莊王爺?
太皇太后不像定太妃,她想得多,想得深,手心手背都是ròu,哪個放在刀口上她都捨不得。錦書再乖巧,到底還是把利刃,知人知面不知心,防著點總沒錯。於是她笑道,“那得問問亭哥兒的意思,他一個人過得自在快活,遛鳥遛狗養蟈蟈,你硬給他塞個媳婦,他未必感念你這個母親的苦心呢!”
定太妃雖然大剌剌的,卻也是個知qíng識趣兒的人,太皇太后既然推脫,自己也該順著台階往下滑,再死磕就是不知進退,該惹人嫌了。舌頭打個滾,話鋒一轉又談起了雲南的軼事見聞,儘是些平常聽不見的新鮮事。什麼八十歲的老太太生兒子,又是什麼神仙趕廟會,還有南邊辦喜事怎麼鬧dòng房之類的,總之光怪陸離。她又生了張巧嘴,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像說書似的好聽,三兩下就引得滿室歡聲笑語。
屋裡眾人只顧陪太皇太后高樂,崔總管又病著,外頭沒個人照應,那頭皇帝和莊王爺來了,除了兩個站門的小太監和廊子底下當值的宮女,明間裡面壓根沒人出來接駕。皇帝也不惱,他如今心qíng很是急迫,聽說錦書回原處當差了,文武百官散了之後就直奔慈寧宮而來。
李玉貴看不對勁啊,怎麼沒人相迎吶?他扯著破銅鑼嗓子嚎開了,“萬歲爺班師還朝,來給太皇太后老佛爺請安啦!”
裡頭正說得熱火朝天,天上又是電閃雷鳴的,雖知道皇帝今兒肯定得來,可料他也不會走在雨里,連太皇太后也沒上心。
錦書是個妥當人,chūn榮下了值,她還兼著管事的差,不能像入畫她們那麼太平無事,她得處處留意,這就是崔貴祥說的,當上差的苦處。廊廡上的雨搭全放了下來,看不見外面的qíng況,可隱隱聽見有人聲兒。她弓腰在太皇太后耳邊回稟道,“老祖宗,外頭好像有事兒,奴才出去瞧瞧。”
太皇太后談xing正高,只擺了擺手就應了。
錦書捏著帕子從垂花門上出來,沿著抄手遊廊一直走到正殿前的雨搭開口處,這才看見御前太監們撐著huáng羅傘,護擁皇帝從慈寧門上過來,已經到了高台前,正要邁步上來,抬頭瞥了她一眼,腳下竟站住了。
莊親王原本是跟在皇帝身後的,前面頓住了步子倒引得他好奇了,側跨出列放眼一看--
喲!台階上站了個清秀佳人,一襲水綠色的夾袍,外面罩了件紋彩舒袖馬褂,高高的狐毛出鋒黑雲錦領子,襯得粉嫩嫩的小臉白若凝脂。那顏色,水蔥一樣的討人喜歡,放在這偌大的後/宮裡,已經是頭等出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