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錦書後怕的望著他,問,“真沒事嗎?”
太子抬起頭,見那殷殷目光皎潔流轉,直照進他心裡,一時失神怔怔和她對視,心在腔子裡跳作了一團。
錦書一瞬恍惚,只聽太子道,“錦書,我就想對你好,我知道這深宮之中荊棘重重,身後事我管不上,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照顧你一天,你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行不行?”
這話說得有誠意,錦書細咂了咂味道,頗是五味雜陳,腦子一懵,就茫然點了點頭。太子大為歡喜,“真好!三月要選秀女,怕是要替我選妃,我去和母后說,我這身子恐不是個長壽的,還是等弱冠再說,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兒。有了這四五年時間,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到時侯建了府,再想辦法把你接出去,我活著自然對你好,倘或我沒福氣……也會替你安排個好歸宿的。”
錦書措手不及愈發呆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剛剛一點頭點出了大問題,太子那句“對你好”似乎包涵了別的含義,她這麼糊裡糊塗一應,太子是個憨直的xing子,肯定會當真,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jiāo集,噓寒問暖,萬般不舍……她不禁打個寒戰,汗涔涔的驚呆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聽了男人說這話,不是該嬌羞不已的嗎?為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事重重的樣子?難不成是後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想問又怕她一口回絕,戰戰兢兢的彎下腰看她,順便搜腸刮肚的找些話來說,“錦書……我也不求什麼,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實要是沒有後頭這些事,我八成要求我皇父上摺子求朝廷把你指給我,沒想到眼下成了這樣,你別擔心我拿身份bī你,你只要拿我當朋友,不和我疏遠我就知足了。”
錦書低頭不應,半晌方道,“我無德無能,哪裡配受太子爺的厚愛!不怕你惱,說句實在話,我就算是再沒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麼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實在是無能為力,您請回吧。”
太子站起來,似乎很失望,皺著眉說,“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別說出來,別捅我心窩子。”
錦書雖是好脾氣的人,一聽這話火氣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帶兵搶了我父親的天下,殺光了我的親人,我說兩句還捅上你心窩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當朋友嗎?發個牢騷你怎麼不樂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來挺不痛快,發現他臉色慘白人發蔫,又有點於心不忍,顛來倒去考慮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話說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別又氣出個好歹來,自己和他攪和了大半個時辰,吃了藥,身上鬆快了些,隱約還出了些汗,原想怎麼也該睡上一覺,他這麼杵著,說些不著調的話,趕又趕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后準的半天假了。
按說自己要是機靈,膽兒大,是個順著杆子爬的人,抱住了這條粗腿該不撒手才對,太子爺是什麼人?是將來的皇帝!雖說先天有點不足,看他這勁頭也不像個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個太醫不靠譜,大鄴的時候她父親別出心裁,相信真能人全在江湖上,於是廣納良才,好些太醫出身考證不了,宮裡隨便一指,多半是愛喘粗氣身上帶點匪氣的,說不定以前就是個走街串巷的搖鈴游醫,那種來路不正的院尹有個誤診也正常,她要是攀上這棵大樹,不說別的,後半輩子算是有著落了,可偏偏自己犟,恩怨分明得很,她qíng願老死在這宮裡,也不願意和仇人扯上關係。
這就難為死太子了,好話說了個遍,那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可憐他滿腔熱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無計可施了,只得先撂下,踱到門口喚馮祿來,指著桌上吩咐,“把東西收一收,明早上打發人辰正送藥過來。”
馮祿打著千兒應了個“嗻”,看太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嘴,只小心道,“主子,咱們走吧,您這一告假,外諳達得往上頭報,萬一皇后主子或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擔心您,上景仁宮瞧您,您不在,那奴才們又得遭殃了。”
太子嗤了一聲,“就你金貴,不打不成器,挨兩下長記xing。”回過頭對錦書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要是有什麼事就讓苓子來找我。”
錦書拿被子蒙住了頭不說話,太子嘆了口氣,一拂箭袖,背著手跨出門檻去了。
第二十六章傷qíng荀倩
慶隆尊養匾砸壞了,沒法修復了,這事整個後/宮都知道,那個當岔了差使的小宮女沒了,像蒸發了似的消失的gāngān淨淨,chūn榮是宮女里的頭兒,少不得連坐,冤枉又無奈的吃了一頓家法。掌事姑姑挨了打,臉上掛不住,跑到沒人的地方咬著手絹哭了一通,哭完了還得回來當差,在太皇太后的暖榻旁侍立,後背抵著泥金百壽圖圍屏,那絲絲寒意穿透了老綠的褂子,直鑽進骨頭fèng里去。
如今是早chūn,闔宮的地炕已經封了,慈寧宮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chūn榮取了大láng皮褥子給太皇太后搭在腿上,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細受涼。”
太皇太后讓塔嬤嬤推了窗屜子,打眼一看,chūn日的霧連著天上的雲,灰濛濛的一片。
不知哪裡不順心,長長嘆了口氣,殿裡的人皆一凜,把頭垂得更低。太皇太后轉眼看chūn榮,那丫頭腫著兩個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喪著臉在慈寧宮是犯忌諱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無端惹了這無妄之災,白受了皮ròu之苦,便也不和她計較,只道,“你還委屈上了?那匾要是個平常物件,砸壞就砸壞了,可那是皇帝親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壽上特地命人裱了送來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沒有好好調理下頭的人,就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條,就給我看緊了那些惹禍jīng。”
chūn榮忙跪下磕頭,縱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上臉子,老祖宗算是顧念她的,要是按著罪論,自己也要痛打一頓攆出宮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一說誰家閨女在宮裡犯了事給趕出來了,那可是丟盡了三四代的老臉,甭說圖往後找好人家了,連著父母親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這輩子還沒活明白呢,就算完了,要嫁人,要麼是淨身師,要麼是屠戶,不是gān損yīn德行當的,人家都不要你,齊頭整臉門第好的誰討不著老婆?也只有那些殺豬宰羊,騸人騸馬的願意和你湊合過日子。
chūn榮的頭磕得咚咚響,邊磕頭邊道,“老祖宗菩薩心腸,奴才嘴笨,可心裡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謝謝老祖宗還把奴才留在慈寧宮,奴才一定更盡心的伺候老祖宗,報答老祖宗的大恩。”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起來吧,以後緊著點心就行了。”
小宮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鋪排開油布,司浴的綠蕪搬著銀盆進來,放下請了個雙安,“老祖宗吉祥,是時候浴足了,太醫院進了新帖子,往木瓜里另添了兩味藥,給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chūn榮半蹲下給太皇太后褪了鞋襪,把兩隻腳抱進盆里,綠蕪替下她,使了手法開始仔細的揉捏xué位。自打上回錦書提起來要給太皇太后泡藥浴,太皇太后一試之下大覺有用,後來就命太醫院研究浴足的帖子,於是就有了三伏天用杭jú花引,三九天用溫木瓜湯引,這些天來太皇太后jīng神頭qiáng了很多,一泡腳就念叨好,再喝上一盞建蓮紅棗湯,安詳和樂得神仙一樣。
泡足要用上兩柱香的時候,等藥xing都滲透進肌理里去才算完,直把太皇太后的雙腳泡得綿軟了,再使兩條用金線鎖了萬字不到頭花邊的綿巾子裹住腳,點揉腳心上的湧泉xué,chūn榮給尚衣的宮女使個眼色,那宮女用大紅漆盤托著一雙厚綿紗襪子來,單膝跪下給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照例把兩隻腳比齊,要看一看襪子上的線和鞋口是不是對準了,可一入眼不是平常憨蠢的一道線,竟是有人在上頭繡了牡丹和一對小小的蝶,針腳平整,繡功也極好,這花開富貴繡得栩栩如生,稱著壽字紋的緞面鞋幫,果然是討喜得很。
太皇太后和煦的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哪個丫頭想起來的?人都說三十丟紅,四十丟綠,我這麼大的年紀了,還在腳上扮俏,讓人看了豈不笑話。”
話雖這樣說,到底是喜歡的,樂滋滋的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憑他多大年紀,心底里總是愛些花啊粉的,這個大家都明白,就是要給後輩的兒媳婦,姑娘們留份兒,偶爾的扮上一扮也不為過。
塔嬤嬤也湊過來看,笑道,“在腳上,沒誰看得見,就好比被窩裡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這種靈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來了。”
“那位”指的就是錦書,太皇太后眼裡有種看不透的神色,停了會兒才道,“錦書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樣的細心敞亮,明治皇帝雖然荒唐,倒是生了個好女兒。”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宮女們是大英開國後才進宮的,並沒有見過先帝爺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鄴的長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當時的先帝爺是南苑國的王,姬妾不少,卻沒有嫡妻,皇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給了他,婚後兩人甚是恩愛,先帝爺幾乎為她廢除了後宮,可惜合德帝姬沒有生養,先帝爺的子嗣不多,只生了當今聖上和莊親王兩個兒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於是把九歲的皇帝送給她撫養,皇帝在她身邊呆了五年,後來她病勢沉珂,不久就故去了。
六年後皇帝起兵奪了慕容家的天下,照常理來說,合德帝姬雖然姓慕容,可她嫁給了宇文家,還是皇帝的嫡母,上尊號怎麼都該是先皇后的名份,可皇帝大概是出於對生母的考慮,只糙糙封她一個皇考敦敬皇貴妃的頭銜,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邊是空的,是留給孝章嘉皇太后的,相愛至深的兩個人沒能同xué而葬,被兒子生生拆開了,眾人暗自咋舌皇帝的無qíng,也越加可憐那位悲qíng的合德帝姬。
太皇太后的思緒被拉得很遠,宮庭之中總有些不能言傳的隱晦,縱然是皇帝,心裡也有不願讓人發現的秘密。和錦書處了幾日才發現她和她姑姑那樣的像,倒不是外貌,而是時常流露出來的神態,那種低頭淺笑的樣子,有時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是一樣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邊長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注意錦書,少年時的愛慕能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皇貴妃陵墓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輕車簡從前往弔唁,宇文家的男人長qíng,如今有個大活人擺在眼前,皇帝還有忌憚嗎?太皇太后越想越覺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錢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語。
塔嬤嬤是跟了太皇太后幾十年的老人了,連皇帝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太皇太后心裡有事逃不過她的眼睛,忙岔開話題道,“通嬪過不了幾天就要臨盆了,昨兒還吵著要吃瓜仁油松穰月餅,奴才一早就上小廚房做好了,回頭叫人送過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擬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