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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知道他說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們,她們是皇姑,老一輩的是聖祖爺的血脈,小一輩的是和皇帝一個世宗爺的御妹們。年下帝姬們進宮拜年她見過一回,一個個金尊玉貴的,小皇姑們和皇帝也親,見了面不叫“萬歲爺”,也不叫“主子”,只管他叫“皇帝哥子”。
錦書笑道,“奴才侍候是應當的,老祖宗喜歡和皇姑們聚在一處,說這才是人道天倫,只要老祖宗高興,比什麼都qiáng。”
皇帝呆著臉說,“難為你……”話說了一半猛然打住了,難為你什麼終究沒說出口。這裡頭對她來說有大把的酸楚,他不敢輕易去揭這個傷疤,怕揭開了是血ròu模糊的慘況。
錦書轉過身去收拾匣子,一面計較著怎麼開口替寶答應求qíng,這時皇帝說起了那些皇姑們的處境,“朕料著必定又要來和朕哭訴,可公主駙馬分府住是歷代傳承下來,朕要是壞了規矩,朝上的那些道學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陣子,聯名俱表,上奏彈劾,攪得朕不勝其煩。”
南苑國的祖訓很怪異,等級分得極嚴苛,公主們出嫁後不和駙馬同住,除了大婚時候在一塊兒三天,往後公主住公主府,駙馬回駙馬府。平時公主是君,駙馬是臣,進幸一次內務府要記檔,後頭還有jīng奇嬤嬤們管束,所以夫妻一世,有的只見過幾十趟面。比如大內或是哪個府辦事兒,公主們在內府,駙馬們在二門外吃酒談天,夫妻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錦書暗暗咋舌,這種缺德主意也只有南蠻子想得出來,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不是違反倫常是什麼?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公主們地位跟著水漲船高,可這幾百年的老規矩卻如影隨行,到了宇文瀾舟這裡並沒有什麼大改觀。
皇帝看她臉上表qíng千變萬化,猜她大概是頗有微辭的,難得有機會和她獨處這麼久,他倒想聽聽她的意思,便道,“她們要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與自己的丈夫廝守,你說朕該不該准她們的奏?”
錦書看著他,反問道,“男有室女有家,這是人倫,萬歲爺覺得不該麼?”
皇帝被她一氣兒回得噎著了,心道好丫頭,說話不帶將就的!他原當她又要搬出什麼“主子家務事,做奴才的不敢過問”之類的含糊話,誰知道她這回傻大膽。皇后張嘴就是法度,偏她要說的是人倫。皇帝有點醒過味兒來了,將心比心,就拿眼前人來說,她沒跟著他呢,半分名分也沒有,自己是白天黑夜的想,人家拜了堂,結了發,憑什麼不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第九十二章重yīn未開
皇帝感慨道,“她們真該謝謝你,只有你願意替她們說句公道話了。”
她立刻轉個彎,低頭道,“奴才混說的,萬歲爺別當真才好,說得不對,萬歲爺只當沒聽見就成了。”
皇帝往檻窗下一靠,悠然笑道,“朕才剛看你挺豪氣,怎麼這會子又謹慎起來了!”
錦書低頭說,“奴才糊塗。”心裡暗道,準不準的隨你高興,反正是你家的老姑奶奶、姑奶奶們。你要是不願意見她們鬆快,就拿規矩壓著她們吧!橫豎她們也過慣了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幾十年夫妻下來,人堆里認不出自己的男人,究其根本,就是那個倒霉規矩害的!
依著南苑的慣例,公主招駙馬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公主得招,駙馬才能進府,住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走。招的次數還不能多,內務府霸攬得寬,哪年哪月點的名頭,幾時幾刻進的幸,通通的都得記檔。公主們臉皮子薄,多了怕人背後指點說難聽話,加上有諳達太監和jīng奇嬤嬤勸著“知道羞恥”,明面上的不算,暗地裡夫妻有個小來小往的,還得給這些教導規矩的人填塞銀子,原來天經地義的事兒弄得像做賊一樣。
公主們心裡苦,有冤無處訴,她們這些穿金戴銀的體麵人兒,過得還不如普通百姓舒坦。指著皇帝發話,皇帝問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老祖宗也搖擺不定的沒主意,所以這件事qíng就耽擱下來了。
皇帝像下定了決心,他說,“朕總瞧著姑姑們妹妹們哭,心裡也不好過。這趟趁著她們進宮搬道恩旨,叫她們夫妻團聚,也過個好節令兒。”
錦書蹲身道福,“主子,您聖明。”
聖不聖明的暫且不論,皇帝心裡沖斗得厲害,他想她八成不在乎聽他就寶楹的事作解釋,他想說,猶豫再三,話在舌頭尖兒上滾了滾,又囫圇吞了回去。他下不了這個氣兒,也放不下這臉面,弄得半點帝王尊嚴也沒有,上趕著討好她似的。
錦書收拾完套梳退到牆角垂手而立,偷著覷他,他垂著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麼。窗戶開了半邊,窗下原有個接雨水的大缸,正午的日頭照著瀲灩水面,光線折she在他袖子上,冉冉浮動,映得石青的緞面泛出一團銀暈來。
他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眉目清朗,內里卻有嗜殺的本xing,這是開國皇帝必須具備的特質。錦書無奈地嘆息,咫尺天涯,不過如此吧!
兩下里默默無言,隔了一會皇帝突然道,“朕回頭奏請太皇太后,把你調到御前去。”
錦書愣了愣忙搖頭,“奴才是敬煙上的,得伺候著老祖宗。老祖宗待我好,我也得回報她。”
皇帝心裡發涼,知道她是找託辭,可他怎麼辦呢?一天不見都念得慌,要撂手不管決計辦不到。他遲疑道,“這趟選的秀女裡頭你挑合適的留下調理,至多三個月,等帶出來了叫她頂你的值,你到朕身邊來。”
錦書聽得嗓子眼兒都發緊了,腿顫身搖如大廈將崩。他滿臉的不容置疑,她愈發牴觸,執拗的說不成。
皇帝的眉毛直挑起來,長這麼大沒人對他說過不成,偏她膽大包天,不把他的聖旨當回事。他很想呵斥她,問問她懂不懂規矩,他發了話,她怎麼敢違逆!可是天曉得,他連一句重話都捨得說她。他想那就再議吧!也確實有很多方面要事先鋪排好。
錦書梗著脖子站著,隨時準備迎接他的雷霆震怒,誰知他“嗯”了一聲竟作罷了,反倒讓她不是滋味起來,一顆心抻面似的揉扁了又拉長,拉長了又揉扁,總之飄飄dàngdàng沒了依託。
她顧忌的太多,太子也好太皇太后也好,她要上了御前他們怎麼想?太皇太后怕她算計皇帝,一定使出渾身的勁兒來剷除她。太子呢……太子爺大概會氣斷了腸子的,心裡憋屈又沒計奈何,回頭作下病了怎麼辦呢!再說自己也撂不下他,就像苓子打趣兒時說的那樣,她是左手皇帝,右手太子,夾在這兩父子之間難做人得很。她是十六歲的人,生出了六十歲的心來,只覺什麼愛,什麼恨,催人的尖刀而已。
“萬歲爺。”她喚了聲。皇帝轉過頭看她,眸中兩環金色熠熠生輝。她臉上一熱,忙躬身道,“奴才有樁事兒要求萬歲爺。”
皇帝想了想道,“是為寶答應求qíng?”
她幾乎一揖到底,“萬歲爺宅心仁厚,求主子別禁她的足。這qíng兒論理不該我求,可奴才瞧她可憐見兒的,她挨罰也不言聲,多好的人啊!”
皇帝笑道,“可憐見兒的?你還有這閒功夫cao心別人呢?”他走到條炕前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朕知道你最xing善,別的事朕能答應,唯獨這件事不行。”
她不解的問,“為什麼?”
皇帝仰起了唇,“為什麼?因為她是太子派來的,她和太子一氣兒算計朕,朕圈禁她,不過是給太子警個醒兒,叫他知道父子倫常。朕對太子還是存著寬厚的,否則以他的所作所為,朕該罰的就是他了。”說完拿眼角掃她,慢慢道,“朕不叫她出來也是為她好,你自己琢磨去吧。”
錦書懷裡像揣了個兔子一樣嗵嗵跳,能做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樣,老jian巨滑到了家,對自己的兒子也要用手段,這就是所謂的帝王權術?至於他說的是為寶答應好,她思忖著,大抵就是為了那張臉吧!宮裡不管哪位女主子都不待見這張臉,一個她還沒料理完,莫名其妙又冒出來一個,可不叫人搓火麼!
“可是萬歲爺,”她期期艾艾道,“奴才覺得,她大好的年紀就給圈禁,總歸是欠妥的。”
皇帝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煩躁的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不冷不熱的說,“朕只讓她少走動,並沒有搬旨下令圈禁。你放心,朕還翻她的牌子,你不是覺得她可憐,覺得朕欠妥嗎?好啊,朕給她聖眷,朕抬舉她,晉她的位份,叫她寵冠六宮,成不成?”他越說越激動,臉色都有些變了,高聲道,“你和太子一樣的心思,別打量誰是傻子!朕是天子,你們莫要打錯了算盤,當朕是昏君不成?”
錦書又驚又懼,聽他那些話,心裡像刀絞般的痛起來,屈膝跪在他面前,揚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請主子息怒。”
那聲脆響把皇帝從憤怒中拉了回來,他目瞪口呆看著她如玉的右臉慢慢浮起了指印,疼得渾身無一處不縮起來,低斥道,“你這是gān什麼?”
她仿佛是困在了沼澤里,越掙扎越往下陷。她的愁苦誰能知道?她有怨有恨,朝誰發才好?她不會像chūn榮那樣挑小宮女的刺,拿簟把子打人撒氣,她的血xing早被亡國後的這些年磨光了。她謹小慎微,連喘口氣都怕招人唾罵,主子們上了火,她得想法子叫他們消火,受罰挨打下跪,在所不惜。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又不能把她怎麼樣,只怪自己剛才嗓門兒太高嚇著她了。他半蹲下來捧著她的臉看,心裡著急,便回頭喊李玉貴進來。
李大總管聽皇帝聲氣兒不對,從門外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打千兒,看見皇帝單膝跪在地上,嚇得他骨頭都蘇了,咚的一聲跪下爬了過去,磕磕巴巴道,“萬歲主子有什麼旨意?”
皇帝喝道,“沒眼色的!快去拿藥來!”
李玉貴朝錦書臉上一看,那粉嫩的ròu皮兒上五個手指頭印兒清晰可見,心道了不得,打起來了!下手可真夠狠的,打完了又心疼,何苦來呢!嘀咕歸嘀咕,麻利爬起來就往門上去,低聲囑咐人回壽藥房取藥去,自己又伏在地上爬回來,磕頭道,“主子萬乘之尊,請主子榮起,主子這樣,錦姑娘承受不起要折壽的。”
皇帝也聽人勸,自己站起來,連帶著把她也抱起來,一遍一遍的撫那半邊臉,肝腸寸斷的喃喃,“你放肆!朕沒叫掌嘴,誰讓你打了?你不知道宮女子臉最金貴嗎?你又沒做什麼下賤事兒,誰讓你下死手了?”
錦書淡淡道,“奴才說錯了話,奴才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