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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外馬蹄聲踩踏在青石板上篤篤的響,錦書只覺心思煩雜,她皺著眉頭靠在苓子肩上,心事也不瞞她,齉著鼻音兒說,“我到御前了,在尚衣上當值。這回是跟著萬歲爺出來遛彎,我瞧准了時機趁亂逃出來的。”
苓子聽了腦子裡混成了一團漿糊,側著頭喃喃,“怪道呢,我說你怎麼出宮門的,原來是陪萬歲爺出來的!多虧了我今兒回娘家去,要不你可怎麼辦?出不了城門,也沒法兒打尖兒住店,各處客棧驛站都有護軍挨家挨戶盤查呢,難不成還在破廟破蘆席下過夜?明兒天亮又怎麼樣呢!”
錦書愧疚道,“我不能連累你,萬一出了什麼事兒,怎麼向你姑爺jiāo代?”
“那不礙事,他是個好人,也明白事理,和他說說讓他想法子,爺們兒總比咱們路子野。”
說話馬車停下了,外面丫頭打了帘子,笑嘻嘻的說,“舅爺,到家了。”
錦書知道她拿她逗趣兒,不由紅了臉,苓子啐了口道,“爛舌頭的小蹄子,再油嘴仔細我打你。”一邊攜了錦書的手說,“到了,小門小戶的,你別嫌棄才好。”
“你拿這話臊我呢!”錦書抿嘴一笑,“好壞不論都是自己家裡,守著這一畝三分地,還稀圖什麼!”
這是個倒座的二進四合院,院牆後頭還連著建了個小院子,算下來也有一二十間屋子。夕陽斜照著院裡的魚缸和石榴樹,瞧得出這是個殷實之家。
抄手遊廊上收拾花糙的使喚丫頭和老媽子都過來見禮,苓子只道,“這是我娘家堂弟,外省上來應試的,回頭收拾好酒菜,等三爺回來就開席。”
手底下的人應下了,蹲了福又都忙去了,錦書沖苓子笑,她嫁了個好人家,她真心的替她高興,“多好的小日子啊!你一定是咱們姐妹裡頭福澤最厚的。”
苓子拉她到炕上坐定了,又吩咐人打水送換洗衣裳來,才說,“那可不一定,你別說,我覺著你前頭苦,後面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你和我說說體己話,你這回是為什麼出逃?到了萬歲爺身邊,照理是沒什麼委屈可受的了,我知道萬歲爺待你也不尋常,你何苦出來受這份罪?弄得現在東躲西藏的!我打量護軍這勢頭,恐怕不找到你誓不罷休。萬歲爺這回是鐵了心了,恐怕明兒九門得封了六門,你能上哪兒去呢?外頭的世界未必比宮裡好,你擎小兒又在內城裡養大的,出去了我也不能放心,我瞧你還是在我這兒吧,以後的事以後再做打算。”
這是客氣話,暫時的避難或者可以,常住就沒有道理了。她知道苓子真心為著她,可她如今嫁了人,萬事也得顧及姑爺,自己又不是帶了金山銀山的香餑餑,窮親戚都有人嫌,何況自己是這麼個境況!她一味的搖頭,“我既然出來了就得出城去,我要上保定去!我父母兄弟都葬在那裡,十來年了,我沒能去祭拜過一次,日裡夜裡的想著念著,這回就是死,我也要去碑前磕個頭!”
“那道兒可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好!”苓子拿著篦子給她梳頭,嘴裡嘀咕道,“你啊,旁的沒什麼,就是死心眼兒。我本不想說什麼規勸你的話,可要是留在宮裡,太子爺就算迎娶了太子妃,他心裡裝的還是你。等將來他御了極,你們有的是廝守的時候,何必要逞一時之氣呢!”
錦書滿肚子的話,在宮裡也沒個貼心人能說,她和苓子親姐妹一樣,眼下遇見了,也就不忌諱什麼了。她慢吞吞的說,“我以前分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到了現下才明白了,我對太子不過是兒時的qíng義。”
苓子愕然抬頭,看見她擰著眉頭,鏡子裡倒映出一張泫然yù泣的臉。她驚訝的問,“那對萬歲爺呢?這麼說你……”
那芙蓉秀面上染了淡淡的一層紅,眼波流轉間生出了極別致的風qíng。她的手指無意識的絞動鈕子上掛的穗子,半帶憂愁半帶惶惑的說,“我知道不應該。”她轉身摟住苓子的腰,哽咽道,“我真害怕,我管不住自己,我怎麼能對他動心呢……你出宮後發生了很多事,鬧得我沒了主張,他又是那樣,我可怎麼辦才好!”
苓子零零碎碎也聽出些端倪來,謂然一嘆道,“可不嗎,萬歲爺是天上地下最齊全的人了,我們那時候誰不在背地裡偷著喜歡他!他地位尊崇,長相好,人又正經,真箇兒百里挑一的人物!你心裡有他也沒什麼,女孩兒大了,有個念想是應該的。我那時候就說,萬歲爺是個內斂的脾氣,他能對你那樣,足可見他有多看重你。若依著我,把那些個血海深仇都拋開罷了,人活一世,遇著個真心相愛的有多不易!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也別和自己過不去,怎麼舒坦怎麼過就是了。你是最睿智不過的,還不知道榮極必衰的道理?新舊jiāo替是註定的,盡人事知天命,這才是最好的活法。你就是恨出血來又能怎麼樣?不過自苦!”
錦書閉口不語,說起來極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她怎麼過得去自己那一關呢!她的確是個不開竅的,倘或宇文瀾舟手下留qíng些,她也不至於這樣怨他,現在成了這愛恨jiāo加的尷尬模樣,她除了逃出來,還有別的什麼法子嗎?
天漸暗了,屋裡掌起了燈。尋常人家和宮裡不同,宮裡光是各處風燈、檐角燈、宮燈、巨燭就要點小半個時辰,普通百姓家,幾盞油燈,講究些的就是紗罩八寶宮制燭台,數量沒有宮裡多,昏暗的火光跳躍,映照出一室暈huáng。
兩個人湊在一處說話,聽見門上小廝喊,“快去回奶奶的話兒,爺回來了!”
苓子下炕一笑,“我們爺回來了,你稍候,我領他來見你。”說著出門去了。
錦書整了整衣冠下地靜候,透過窗簾fèng隙看過去,一個青金石頂子的武官進了二門,邊走邊解身上的佩刀鎧甲,對苓子笑道,“難為你等我,吃了沒有?”
這兩個人是新婚燕爾,談吐行動都是客客氣氣的。苓子接過他的帽子說,“沒呢,家裡來了客,給你引薦引薦。”
“那敢qíng好。”厲三爺站在廊子下讓小廝拿撣子拍身上的灰,一面說,“只怪我腳程慢了,叫你們餓著肚子等我,該先吃了才好。今兒宮裡出了事,連著咱們上虞處的人都動用了。你是沒看見,全城都宵禁了,大街上、胡同里,一溜一溜的全是護軍。天擦黑誰敢在外頭晃dàng,全都得抓起來收監。上頭念著我還在新婚里,把差使派給別人了,要不我這會兒還回不來呢!”
苓子聽了這話心驚,風一chuī猛不丁抽了個冷子,喃喃自語,“得虧遇上了,再晚就崴了泥了!”
厲三爺嗯了聲,抬腿跨過門檻,一邊回頭問,“你嘀咕什麼呢?”
等進了屋,看見桌前站了個水蔥似的小後生,不由愣了愣神,心道怎麼長成這樣?這雌雄莫辨的,到底是男是女啊?摸不著脈是後話,小舅子頂半個丈人爹呢,先請安吧!
厲三爺拱了拱手,“頭回見小舅爺,公務忙,回來晚了,失禮失禮!自家親戚原該多走動走動,否則時候長了就生份了。這回多住段日子,我得了閒兒陪著您四九城裡轉轉去。”回身沖外頭吩咐,“把花樹底下我埋的酒挖出來,給舅爺接風洗塵。”
錦書和苓子尷尬對視,苓子搖了搖頭,這傻老爺們兒,橫是不機靈,萬歲爺要派他抓人,非得從眼皮子底下溜了不可。
“你們外頭搜的是什麼人?”苓子也不含糊,一努嘴說,“就是她了。”
這下子厲三爺給唬住了,他磕磕巴巴的說,“壞了醋了!朝廷下了死令兒了,不把人拿回宮絕不收兵,這……這是怎麼話說的!”
苓子拉他坐下,長短經緯的和他說了一通,厲三爺嘴張得更大了,他傻愣在那兒半天醒不過神來,嘟囔道,“我剛到門上就聽說來了位舅爺,我還琢磨呢,你娘家弟弟上四川去了,哪兒來了個新舅爺,原來是這麼回事!”又打量錦書兩眼,說,“您是前朝的太常帝姬?那您認不認識我?”
那張黝黑的臉盤兒綻出個大大的笑容,愈發顯得憨厚老實。錦書一臉茫然,“對不住,我想不起來了。”
厲三爺顯然很失望,“我就知道您貴人多忘事!我小時候跟著我們家老頭子進宮送過冬蟈蟈,您還拿石子兒砸過我的頭,砸開了一個口子,流了一頭的血,把您給嚇壞了,還記得嗎?”
第119章韋郎去也
原來還是舊人!錦書笑了,“是了,饢三兒!”
厲三爺一拍大腿,“哎,想起來了!宮裡說丟了宮女,我還想呢,要是個普通丫頭,也犯不著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又是戒嚴又是盤查的,把那起子嘎雜子琉璃球嚇得夠嗆!敢qíng是弄丟了您吶,難怪要把北京城翻個兒了!”
苓子請他們入席,笑著起來布菜,“這倒好,原來都是老熟人。”
錦書應了個可不,方又問,“萬歲爺震怒嗎?搬封城的上諭了?”
厲三爺吁道,“我瞧也差不離了,聽說有朝臣遞膳牌規勸,被萬歲爺呵斥摘了頂子。萬歲爺這會兒還在乾清宮gān熬著呢,軍機大事也不辦了,就眼巴巴看著天花等消息。”
那些話像冰碴子一樣cha在她心上,她就知道會這樣,可她沒法子,她不得不逃,再耗下去她會沒命的,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只有對不住他,辜負他的拳拳深qíng了。
燈花越聚越大,燭火跳動得厲害,突然嗶啵爆開,一小簇燈芯落在桌面上,一芒一芒的閃,然後漸漸黯淡,最終死灰般的沉寂下來。
御前的人剛把滿地殘骸收拾gān淨,重把青瓷和銅什件的擺飾從內務府里領來,照原樣一件件歸置好,再悄不聲兒的退出殿外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李玉貴請了銀剪來,燈光照著皇帝蒼白的臉,他歪在御座上無聲無息,連眼珠子都不錯一下。李玉貴心頭狂跳,只覺恐懼異常,恍惚間到了末世,皇帝已經薨逝了一樣。
他瞥一眼蔫頭搭腦的莊親王,打著顫的叫了聲萬歲爺,所幸皇帝動了動,啞著聲問,“有消息沒有?”
李玉貴呵著腰說,“崇文門上還沒人來回,步軍統領阿爾哈圖奉旨加了關防,連夜搜查各驛站廟宇,料著會有好信兒回來的。主子,您累了,安置吧!奴才在外頭侯著,一有消息奴才就來回稟您。”
皇帝眨了眨gān澀的眼睛,累嗎?累到了極處!前頭一陣bào怒,把乾清宮所有能舉起來的東西砸了個稀爛,尤不解恨,連著殿外的銅香爐也踹翻了。一旁的莊王爺驚得目瞪口呆,卻沒膽兒上前來攔,怕他紅了眼六親不認,等他累癱下了才把他扶回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