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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ūn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把子,或者是跪牆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chūn榮也不計較,帶著她往太皇太后寢宮裡去了。
繞過大紅緞子的緙絲滿chuáng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chuáng尤為惹眼,chuáng架子上掛著雙繡花卉蟲糙紗帳,外頭罩著妝蟒繡堆幔子,太皇太后在chuáng上躺著,頭下枕著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huáng綾被,舒舒服服的闔著眼,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著了,只要人在那裡,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chūn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的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后睜了眼睛,道,“別忙滅。”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chūn榮在chuáng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麼了?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安置?”
太皇太后坐起來,“才jiāo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著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chūn榮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臥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身後,心裡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面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太皇太后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著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著的西洋座鐘上,一室寂靜,只有玻璃罩子下長著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的旋轉,帶動內里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著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后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呵斥,倒賞碗子吃,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只聽後面怎麼說罷了,忙不迭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麼,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麼話?”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忙著批摺子,只讓我在御前磨墨,等摺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太皇太后直盯著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我心裡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麼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抬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老祖宗明鑑,萬歲爺只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煙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jiāo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麼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后審視她,見她面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xing子,就是心裡真有什麼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的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抬人往乾清宮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為了討好主子gān出來的糊塗事兒。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天下,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九五之尊,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娘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裡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默認了,也就是說他心底里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gān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面,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
太皇太后又問,“只說了這些?我看你還是有瞞我的地方,既然說到熱河了,只怕皇帝發了話,叫你一道去了吧!”
錦書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計,真叫她料了個十之八九,這話她原不想說的,可問起了也不好賴,立夏轉眼就到,瞞能瞞到多早晚去,橫豎是要穿幫的,不如現在就承認了,也免得落個滑頭的罪名。
遂低眉順眼回話,“老祖宗料事如神,萬歲爺是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老祖宗來著。”
太皇太后心頭一震,看來自己擔心的事真要發生了,皇帝對錦書動了心思,是變著法子的想和她走近,這怎麼了得!這兩個人都是犟頭,皇帝一碰上感qíng的事就死心眼,錦書呢?一家子死得那麼慘,全拜皇帝所賜,她能拋開仇恨心甘qíng願跟著皇帝?只怕是心裡恨出了血來,正愁沒機會報仇呢!皇帝運籌帷幄的安穩日子過慣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瘋得沒邊了!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後背發涼,這爺倆莫非要栽到同一個女人手裡?錦書使了什麼妖法禍害他們?千方百計得來的江山,到頭來仍舊毀在姓慕容的手裡,豈不是白做了一場chūn秋大夢!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隱隱露出殺機來,錦書心頭大驚,忙道,“奴才自當謹尊萬歲爺的教誨,寸步不離老祖宗,好好的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憂。奴才在宮裡是孤身一人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也沒人能請教,如今在慈寧宮當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憑老祖宗做主,奴才萬事按著老祖宗的吩咐辦,絕不給老祖宗丟份兒。”
太皇太后倚著靠背,眉間的yīn霾漸散了,心道也的確沒到要殺她的地步,貿貿然動了手,皇帝那裡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還是再看看吧,一來慕容家的老十六還沒現身,指不定在哪個暗處看著,二來也是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qíng種,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麼,殺了錦書易如反掌,可萬一她一死捎帶上那兩個,豈不功虧一簣!
眼下叫人cao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許是年輕圖新鮮,皇帝呢?他從前對皇考皇貴妃的感qíng只能埋在心裡,眼下一個大活人送來了,就像寶貝失而復得,那股子勁頭一時半會兒且消停不了。還是要看錦書的,她不願意,誰也bī迫不了她,遠著就成了,拉個清水臉,說話帶著疏離,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聲,冒出團白煙來,風一chuī,也就散了。
“既這麼的,那我就瞧著你了,咱們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要是給我出么蛾子,那就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了,誰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一通威脅之後,嘴角又掛上了和藹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這兒來。”
錦書暗暗大鬆一口氣,看來又撿著一條命,忙依言坐到拔步chuáng前頭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裡,做出親熱貼心的樣子來。
太皇太后反覆摩挲,一面不無哀戚的說,“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時和我最親,天底下就找不著比我們娘倆更好的婆媳!她xing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陽壽短,才滿二十三就歿了。我常覺遺憾,我們娘們緣分淺,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要你聽話,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樣疼你。”
錦書躬身道,“多謝老祖宗,奴才一切都聽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頗滿意的點頭,這時chūn榮托著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進來,白粉定窯的碟子裡碼了幾塊菱粉糕,走到chuáng前來肅道,“老祖宗,小廚房趕著做的新糕,您最愛吃的,嘗嘗吧!”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賞你們吧!這會子沒什麼事,榮兒出去吃了再進來。”
chūn榮應個是,和錦書謝了恩,退到臥房外頭去了。
第三十五章鄰jī先覺
前半夜是由chūn榮當值的,錦書在偏殿的牆角邊上拉個氈墊子,半靠半躺的歇上兩個時辰,畢竟剛入chūn,宮裡熄了地炕,冷風從開著的半扇門裡灌進來,就算裹著氈子還是凍得直哆嗦,看邊上兩個宮女也翻來覆去的不安穩,好容易到了子時三刻,就悄悄的進去替換chūn榮。
原想著反正冷,索xing不睡了,瞪著眼坐上一夜就是了。於是往太皇太后chuáng榻旁邊的地下一坐,傻愣愣的聽著出氣進氣的聲響,開始還好,可時候一長不免也犯起了睏,這才明白chūn榮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時分正是最涼的,太皇太后寢宮裡不許擺氈墊子,侍寢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磚隔著老綠的chūn袍子,絲絲涼意直從尾椎骨直躥上來,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會兒難敵睡意,chuáng前沒著沒落的,也沒個地方能借把力,只得側身躺下來,剛要合眼,老佛爺翻了個身,立時就把她驚醒,這時只覺身上冷得厲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頭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這樣的難捱,相較之下躺在氈墊子裡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過去,“老祖宗要什麼,錦書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睜了眼,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稍一頓問,“什麼時辰了?”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鐘,回道,“才剛丑正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chuáng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裡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麼?”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復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chuáng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後合,好容易聽到第一聲jī啼,暗盤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jī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鐘上的指針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的明了,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jīng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只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闔不上似的,不過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chuáng上有了動靜,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時了。”
太皇太后容光煥發,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裡也高興,應道,“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