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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他也痛。他的視線模糊了,果真頓住,但是不出去。低頭吻她,從額頭一直到下巴。她想躲避,他不讓,懲罰式地一沉腰,引得她細聲啜泣。他說:“我們是最合適的,你心裡不要裝著別人,我不允許。你只能愛我,因為我也只愛你。我們是夫妻,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至少接下來是溫柔的,可是南欽不覺得快樂,她憎恨這一切,憎恨這個自稱她丈夫的人。他把她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他讓她生不如死。
房間裡漸漸暗下來,她昏沉沉轉過臉看窗外,夕陽只剩微微的一抹橘紅,投在花房的玻璃頂上。落日沒有餘溫,帶著工作xing質的很快沉下去。西邊最後一點日光斂盡了,東邊大而白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半空中,她瞪著一雙空dòng的大眼睛,銅chuáng吱扭,沒完沒了。調過視線看他,黑暗裡他面目模糊,但是月色下人體輪廓鮮明。他很英俊,頭髮烏黑,身材比例美好,他是全楘州所有女人的嚮往。可惜再也不能原諒他了,照片之後又發生這麼多事,他想殺她,他qiáng迫她,遠遠超出她能接受的範圍。怨偶在一起,除了彼此折磨衍生不出價值來。如果忍讓,這次過去了還有下次,她不夠qiáng大的心臟支撐不了太多愁緒。
她被他撞得支離破碎,然後閉上眼,她困了。
他也無趣,不知何時糙糙收兵的。僵硬的仰天躺著,像兩具無人認領的屍體。他的本意只是想要淡化尖銳的矛盾,但願她明天醒了能換個態度,把今天的不愉快全部忘記。他也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弄錢的事再也不想過問了。各種周旋和應酬讓他疲於奔命,現在又威脅到他的婚姻,早知如今,當初就不該回國。
這一夜迷迷糊糊想了好多,大概沒有睡幾個小時,連夢裡都是她要離開陏園。他很著急,驚醒過來側身去攬她,誰知撲了個空,她不在chuáng上。他的腦子嗡地一聲就炸開了,撐起來看,外面天光大亮了,不過天色不好,雨落在窗口的雨棚上,擂鼓一樣砰砰作響。
他躍下chuáng進浴室查看,裡面空無一人。忙扯了件晨褸套上,三步並作兩步下樓,大廳里空無一人,不見有她。他的心都要從腔子裡蹦出來了,大聲喊:“南欽,你在哪兒?人呢?都死到哪裡去了?”
傭人們從旁邊的拱門裡出來,吳媽抹著手道:“先生別著急,少夫人在給我們發工錢。”手往後點點,“就在裡面。”
他鬆了口氣,背往扶梯頭的大圓球上一靠,緩了緩心神看座鐘,九點半了,今天還要接待南京來的專員,繁瑣的公務,忙都忙不完。他上樓洗漱了重新下來,她已經坐在沙發里打毛線了。身上穿了件喬其紗的旗袍,梳了個愛司頭,劉海燙成波làng狀,服服帖帖覆住半邊額頭,有種他從未發現過的美。
看樣子是雨過天晴了,他心裡突然一鬆快,邊扣袖扣邊問:“什麼時候燙的頭?今早出去過?”
她沒抬眼,曼聲道:“家裡的小大姐幫我燙的,老式燙法,很方便。”
她說的小大姐是家裡的年輕女傭,正是愛美的年紀,成天愛琢磨燙頭染指甲。誰幫她打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氣消了。昨晚鬧了半夜不是沒有成效,他總算放下心來,暗裡慶幸著,站在她邊上道:“上次在寘台說起開戰的事你還記得吧?空軍基地新購進幾十架飛機,明天我要帶人到周口機場去接應,可能得耽擱一兩天,因為有些手續要jiāo接……”他看了她一眼,“我會儘快回來的。”
她隨口應下了,垂著眼睫數毛竹針上的線圈。臉上雖無喜無悲,心思卻活絡起來。眼下不過緩兵之計,頂在風頭上鬧,他可能會限制她的行動,那麼計劃好的事就不能實行了。他要去河南,這倒是她離開陏園的大好時機。先去認棟房子,搬出來後同他攤牌,答不答應就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了。
他的軍裝穿了一半,又對她的表現感到懷疑。昨天勢如水火,今天怎麼一下子過去了?他站定了打量她,“囡囡……”
她唔了聲,終於抬起眼來,“什麼?”
他倒難以開口了,支吾道:“昨天……”
“外面下雨,小心別淋著。”她打斷他的話,扭頭喊,“阿媽,給先生拿把傘來。”
公gān的車在門上等著了,他提著那把曲柄黑傘,把話都咽了回去。
她站起來,沒有往外送,單是輕輕遞了句,“路上別忘了買早飯。”
他說曉得了,朝門廊上走,走著走著心裡七上八下,想回頭看,又下狠心忍住了。實在坍不起這個台,過去的事qíng還想它做甚,太小心反而弄得彼此不自在。咬了咬牙坐進車裡,隔著窗上綃紗才敢往門裡看。她仍舊坐在那裡,歪著頭打她的毛線。最近流行一種綴滿絨球的手工包,大小像丹麥餅gān的盒子。他以前不讓她織,怕她整天盯著手上傷了眼睛。現在卻不反對了,找點事qíng分分心,對她也有好處。
車子駛出陏園,俞副官回身把文件夾遞給他,都是有關這批飛機的資料。他低頭查閱,順口問:“照片的事去辦了嗎?”
“已經派人核對那天的記者身份了,不過很難認定是誰。畢竟現在相機品種多,不需要打鎂光燈,一樣可以拍得很好,所以查起來有點難度。”
“難也要查。”他翻了一頁紙道,“主意打到老子頭上來了,南欽要證據,我就拿證據給她看,也讓她知道白寅初是什麼樣的小人。”
俞副官道是,“那麼陏園還要加派人手嗎?”
他沉吟了下慢慢搖頭,“我看她今天倒還好,陏園現有的那些人也夠用,再多添,萬一惹怒了她,又是一通狂風bào雨。”
俞副官都有些同qíng他了,女人確實很難搞,不過和初戀的女友共度一夜,換了誰都要惱火的。那天他和司馬小姐勾肩搭背出了麗華酒店,看到的人其實不少。他也上前勸阻過,結果完全沒用。作為副官,工作上生活上為長官提供服務是責任,但是私人感qíng方面,他們絕沒有過問的權利。
他有點好奇,“昨天曲拙成回來復命,醫院裡處理過了,也用了藥,應該沒有大問題的。二少,你和司馬小姐……你們……”
他沉甸甸的一把眼刀飛過來,“我像那種會酒後亂xing的人嗎?”
俞副官摸了摸鼻子,這還真不好說,酒是色媒人,誰敢擔保醉了之後還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過有的人酒後威風凜凜,有的人卻意態蕭索。如果是這方面的問題,那倒確實沒什麼可質疑的了,不過……二少未免掃臉了些。
☆、22
外面雨還在下,不過不那麼大了,只是很纏綿。細細的雨點隨風擴散,有些像霧。從弄堂口進去八處穿風,撐著傘似乎不管用了,呼地一陣橫掃過來,撲得滿臉儘是。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的。不必很熱鬧的地段,鬧市區房價偏高。挑冷落點的地方,只要邊上有商店有小菜場,那就可以考慮了。
房產中間人往前面一個石庫門建築指過去,“按照您的要求,那家頂合適。房子是一對比利時夫妻留下的,因為趕著回國,把一切jiāo代給朋友,人就走了。您曉得的,外國人最怕死,北邊要開戰,唯恐波及到這裡,糙糙變賣了產業就回國去了。您現在買是最合算的,兩上兩下,還帶一個地下室,統共兩百六十塊。當然價格也是可以再商議的……噯,您小心門檻。”
南欽在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這是弄堂房子裡獨立切割出來的一套,的確是西方人喜歡的格調,鐵門漆成了白色,門旁豎著一隻郵筒,郵筒不是綠色,倒是紅色的。進了門看,光線不大好。中間人隨手扭亮了頂上的燈,燈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個半圓的鋁製燈罩,相對整個空間來說實在是很微弱。她環顧四周,牆壁上貼著碎花牆紙,時間大約有點長了,一些地方起了殼。唯一的一點好處是屋裡帶了家具,雖然老舊,但是不影響使用,這樣的話也省下一筆開銷。
不過到底是買是租,還是得權衡再權衡。按理說要開戰,現在置辦房產不是好時機。萬一打起來,不動產沒法帶走,槍pào掃過一輪,或許轉眼就變成廢墟了。外國人尤知道趨吉避凶,她現在接手,是不是有點傻呢?
她轉過身對那中間人道,“究竟買不買,我還得再考慮。其實看下來,倒更趨向於租。這樣,若是有人買,當然是先盡著大頭。不過若是短期內出不了手,那就租給我吧!中途要轉手的話只需提前半個月告訴我,你看行不行。”
“噯,是不是因為價格呢?如果覺得價格貴了,也不是不能商談。”
南欽笑著搖頭,“價格是其次,還是時局的關係。”
這年月做房產確實不容易,一個月內能做成兩筆買賣,做夢都要笑醒。更多的是這種小來小去的租賃,本來以為能促成一筆大的,誰知臨了又變卦了。中間人笑得很無奈,“您有這方面的顧慮無可厚非,不過長租的話,倒不如買下來,算是長期投資也好,說不定一轉手就能賺一半……”看她臉上神qíng不像是要動搖的樣子,只得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簽個租賃的合同,您先住著,哪天改了主意再談也是可以的……那麼上樓看一下吧!”
樓梯是窄窄的,兩人迎面碰上須得側過身子才能通行。南欽留意了一下,第六級踏步的木板有點變形,踩上去吱嘎作響。這樣的環境和陏園是沒法比的,但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樓梯,沒有洋房的奢華,卻有普通居家的快樂。等天氣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動了,也許還會結識鄰居。清早的時候大家拎著煤球爐子在門口生火,傍晚的時候搬個矮凳露天乘涼,單這麼想想也比陏園的生活更有煙火氣。
樓上的地方因為隔出了浴室,布局和樓下不同,看著小了很多。依舊是兩間,一間臥室,另一件可以布置成書房。中間人說:“喏,外國人不好意思倒馬桶的,他們要用抽水馬桶,這點蠻好,就是水費貴一點。不過一個女孩子住的話,還是用抽水馬桶比較方便。”一面不遺餘力地歌頌馬桶多麼時興,一面推窗指遠處,“那裡是個跑馬場,離得不近,不用擔心吵的。看見那些三層樓高的柱子了嗎?頂上都綁著氙氣燈,晚上用來照明的。那種燈很亮,光能照到這裡,倒省了夜燈的費用。”
南欽耐著xing子聽他說完,最後問他,“什麼時間可以簽合同呢?”
他也急於促成,便道:“今天就可以簽。”把書桌上的灰chuī掉點,公文包放上去一陣翻找,找出了幾張現成的租賃合同。鋼筆拿出來填地址,寫了幾筆沒有寫出字來,狠狠地一甩,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跡,然後邊寫邊道,“付三押一,房租每月兩塊五,您先繳十塊錢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