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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欽簽了字,又另拿出三塊錢來給他,“我沒有時間來這裡打掃,麻煩你幫我找個人來料理,再添些碗筷臉盆被褥,我這兩天就要搬過來的。”
那中間人收了錢道好,最後細看她的簽名,咦了聲道:“同馮少帥夫人同名嚜!”
南欽心頭一跳,故作鎮靜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概是湊巧吧!”
那中間人一連說了好幾個是,把鑰匙jiāo給她,又道:“我店裡有備用的,等叫人打點好了,備用鑰匙鎖在房間裡,您開門就能看見。”
南欽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沒住過石庫門房子,覺得處處都很新鮮。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的婚姻,霎時又覺心qíng像外面的天氣,淒風苦雨沒有盡頭。
今天約了錦和,中午在新雅粵菜館碰頭。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從房子裡出來叫部huáng包車直奔虬江路。
錦和是知識女xing,剪個齊耳的學生頭,鼻樑上架一副圓框眼鏡。戴眼鏡不是因為近視,據說是為了擋一擋銳氣,看上去更溫和文明。當然她摘了眼鏡很漂亮,不過醉心學問的人不愛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針織線衫,千年不變。
南欽坐在她對面,學著她的蘇白又開始數落她,“天熱來,去裁fèng鋪子做件小披肩值幾佃(多少錢)?現在還穿絨線衫,難受伐?”
錦和被她一說把線衫脫掉了,露出光緻緻的兩條細胳膊來:“不是下雨嘛,我怕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人是出身,家裡很有根底,可是辦的事總和時代脫節。南欽嘆了口氣低頭點菜,點了油醬毛蟹年糕和南rǔ糟香魚片。把菜單遞過去,錦和有點像野人,別的不稀奇,單要一盤熗蝦。玻璃盅端上來,湯料里的活蝦噼啪亂跳。好在有蓋子蓋著,否則大概會蹦得滿桌子都是。
南欽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這些蝦一樣水深火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淒涼感。
“我打算離婚了。”她把筷子拆出來擺在瓷碟上。
“嚇?”錦和狠吃了一驚,“是不是馮良宴對你不好?我來猜猜,他在外面花擦擦?他打你了?”
南欽感到很難堪,“總之我決定結束了,剛才到共霞路看了房子,明天就打算搬出來。”
“搬出來有什麼用,要辦手續的呀!”錦和道,“他怎麼說?同意離婚嗎?”
她緩緩搖頭,“看樣子是不答應的。”
錦和見她一臉灰敗,預感這趟大概鬧得比較凶,便往前傾著身子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說給我聽。要當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隱瞞,大家一道想辦法,把你從裡面解救出來。”
南欽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把昨天發生的事一樁不漏通通告訴了她,最後枯著眉頭道:“叫我怎麼辦呢!他總是撲風捉影懷疑我和寅初,本來我還願意同他解釋,後來已經沒有那份力氣了。這樣下去我不能活,要被他bī死了。”
錦和義憤填膺,咬著牙咒罵:“這個禽shòu,他爛了心肝麼?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現在看來不是,我支持你離婚!你這麼年輕,何必把時間放在那個渣滓身上?讓他和司馬及人湊成對,爛碗配破勺,再合適也沒有。你和他離了找你自己的幸福,不用多顯赫的身家,日子過得開心才是正理。搬出來之後他要是還不同意,你就登報脫離關係。到時候輿論起來了,他不離也說不過去。”
南欽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真是不謀而合。”
“知己不是白當的嘛!”錦和往她碗裡布菜,一面說:“你自己的退路還是要想好的,如果能坐下來訂個協議,那再好不過。你沒有娘家依靠,他應該支付雙倍的離婚贍養費。”
南欽垂著腦袋說:“隨便吧!我也不在乎那些錢,只要手上夠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於餓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門被車撞死!”錦和甚氣憤,想了想道:“你是學聲樂的,就算進不了學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賺的錢也比學校教員多。我有個朋友專門給學生接洽這項業務,等你準備好了出來做事,我再把你的qíng況同人家說。”
南欽聽了感激不盡,“這樣最好了,我現在只有依靠你了,別的人總歸沒那麼貼心,我也很難開口請人家幫我。”
錦和一連幾個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的知道了。兩個人悶頭找毛蟹里的年糕吃,錦和邊吃邊問,“我記得你以前對白寅初有點意思的,現在這個契機很好。反正他和你姐姐離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馮良宴散戲,這麼一來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斷沒人說閒話。”
南欽頭搖得撥làng鼓一樣,“萬萬不要提這個,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哪裡算得上愛!說出來要難為qíng死了,他始終我的姐夫,就算離婚了也一樣。”
錦和嘆息道:“那倒可惜了,論起來白寅初除了手裡沒槍,別的都不比馮良宴差。你不考慮的話,早晚便宜了別人。”
“那我可管不了。”她聳了下肩,“只要他對嘉樹好,別讓孩子吃苦就夠了。”
錦和唔了聲,“話說回來,你要是鬧那一出,馮家能坐視不理嗎?寘台恐怕當作醜聞,到時候馮夫人沒那麼好打發吧!”
南欽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來,“問題出在哪裡,請她自去問她兒子。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家族再要顧及,也不能為此耽擱一輩子。”
橫豎她是離定了,同錦和分手後回到陏園,依然該怎麼還是怎麼。晚飯是一個人吃,那麼大的八人長餐桌,紅木打蠟的表面在燈下泛著幽幽的艷光。四菜一湯擺在她面前,像給yīn人的上供,沒有一點生氣。她已經習慣這樣寂寞地生活,端坐著看了一會兒,各樣夾一點嘗兩口,放下筷子,一頓飯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點多的時候回來,她還沒有睡,正坐在chuáng頭看小說。聽見門上把手“咯啦”一聲響,因為鎖住了轉不到底,停在中途,他輕輕地敲門,“南欽,你睡了嗎?”
她不說話,視線掛靠一排小字,耳朵卻懸在了門上。
他很耐心,篤篤地敲,“我有話和你說,你開開們。”
她把書闔上,扭滅了銅座上的開關。
外面安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響起腳步聲,沉悶的,緩緩地,往走廊另一頭去了。
第二天她下樓比較晚,他已經往河南辦事去了。餐廳的桌上照舊擺著一份早報,她呷口牛奶隨手翻看,頭版的一組圖片很吸引人,少帥和名媛。良宴攜同司馬及人上了頭條,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幾張。她冷眼看著,擱下了手裡的牛奶杯。
行禮箱很小,只有首飾和簡單的幾件衣服。不能帶得太多,太多了顯眼,傭人喊一聲她就別想走得脫。天倒放晴了,出門不用打傘,輕輕巧巧一個箱子。她邁出門,裝得和平常一樣,心裡同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別,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難盡。
吳媽追出來,“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開車送您。”
她說不必,“我和朋友約好了喝茶,過會兒要到裁fèng鋪子裡去,她喜歡我兩件旗袍的款式,要借過去讓裁fèng照著樣子做。喝完了茶dàng馬路、看電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回頭我自己叫車回來就行了。”沒有等吳媽再言語,她下台階往大門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圍布置的人都撤了,現在她出門沒人監視,所以這兩三天裡不擔心被他挖出來。她木著臉站在鐵門外等車,幾次哽咽都qiáng壓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過一遍,梳妝檯上擺著他們結婚時的合照,兩張笑臉,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帶走,後來想想實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揚鑣就不要留戀,留戀的話便繼續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苦鬥一輩子。
huáng包車遠遠來了,車後cha著個鮮艷的jī毛撣子,迎風跑起來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車夫點頭哈腰拿毛巾掃掃車座,請她上車,把背後的油布棚子撐了起來。
“到共霞路。”她問,“多少錢?”
車夫是個啞巴,能聽不能說。比出五個手指頭來晃晃,表示五毛。
南欽沒有還價,確實有點路程,價錢還算公道。她往後一靠示意他可以出發了,車夫把擋布放下來,壓抑了半天的qíng緒終於可以釋放出來,她抱著箱子泣不成聲。
☆、23
報紙上的新聞標題叫馮夫人頭暈,什麼牽手名媛,這樣非常的時期鬧出這種醜事來,臉面竟是一點都不要了!
她氣得摔報紙,“他人在哪裡?給空軍署掛電話!”
寘台的秘書長高敬亭被叫來辦事,恰巧碰上夫人大怒,忙從傭人手裡接了電話筒親自撥打。那邊說少將不在,問清後回來報告夫人,“少帥帶人到周口驗收飛機去了,大概明後天才能回來。您先別急,我這就去報社問qíng況,勒令他們不許再版。”
“有什麼用!”馮夫人臉色鐵青,坐在沙發里直敲打膝蓋,“一個早上幾萬份出去了,像huáng河決了口,現在再來補救,補給自己看麼?這個孽障,好好的偏要興風作làng,這下子好了,出風頭了!那個司馬及人是什麼東西,jiāo際花呀!放著自己家裡如花似玉的太太不管,和那種女人搞七捻三,我看他腦子走水了!”
雅言在邊上皺眉,“姆媽,現在不是罵二哥的時候,快點給陏園打電話,不知道二嫂看到報紙沒有。”
“那還不快去!叫南欽回家來,人多打打岔還好點,省得一個人鑽牛角尖。”馮夫人一頭吩咐,一頭對高敬亭道,“你派人去查,看看是哪個記者寫的報導。”
查出來自然沒有好果子吃,不用夫人發話他也知道。高敬亭應個是,抽身退出了廳房。
雅言歪在沙發上撥那數字盤,等了一陣有人上來接,她問:“少奶奶在不在?請她聽電話。”
那頭阿媽說:“對不起四小姐,少奶奶上午出去了,沒說具體去哪裡,好像是和朋友有約,自己叫了huáng包車走的。”
“坐huáng包車?”雅言覺得有些奇怪,“那說了什麼時候回來麼?”
阿媽支吾了下,“沒說什麼時候回來,等少奶奶到家我一定轉告少奶奶,請她給您回電話。”
雅言把話筒掛上,十指cha/進蓬鬆的頭髮里焯了兩下,臉上茫茫的,對馮夫人道:“二嫂出去會友了,或者還沒看到報紙,等她回來再說。”
那麼就等吧!可是從中午等到傍晚也沒有接到南欽的回電。眼看天要黑了,大家愈發急。座鐘噹噹響起來,已經六點了。馮夫人探著身往外看天色,一種不好的預感盤旋在心頭。南欽素來很乖巧,就算出門也不至於在外流連到這麼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