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喏,還不是南小姐的男朋友。”財務掩口一笑,“你們猜猜是誰?”
“總不會是沙經理囉!”沙經理是個半禿的中年人,痴肥的老好人,那些傢伙總愛拿他開玩笑。
“發痴,瞎講點什麼!原來南小姐還沒和馮少帥分手,我們洋行要發達了,少帥夫人在我們這裡做工呀!”
大家都很驚訝,紛紛表示:“這樣蠻好,半路夫妻哪裡有原配一心一意,能複合當然最好了。”
南欽尷尬不已,被財務往外一說,鬧得人盡皆知。她站起來拎熱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爐子上灌點熱水。”也沒聽他們亂鬨鬨說什麼,悶頭就到門市上去了。
梅寶坐在櫃檯後面修指甲,一隻煤球爐子放在角落裡,銅吊擺在上面嗡嗡作響。看見她咧嘴一笑,“來打水?開水不響,響水不開,等一會兒吧!”說著伸手讓她看指甲上的蔻丹,“這個顏色怎麼樣?好看伐?”
談不上好看不好看,尋常的大紅色。梅寶是ròu手背,兩隻手伸直了,手背上一個個渦,像小孩子一樣。指甲短而窄,真正一點點,倒是很省甲油的。南欽不能不給人面子,忙道:“好看的,這個顏色襯皮膚,看上去手顯白。”
梅寶很高興,喋喋道:“這個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貨昨天打折扣。”手指頭往外一豎,“三折,便宜伐?”
南欽沒有應她,從她背後的鏡子裡看見一位打扮典雅的貴婦人,就站在她們店外的台階上。她心裡突突地跳,回過身來,怯怯地叫了聲“姆媽”。
馮夫人稍一頷首,“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南欽道是,對梅寶道:“麻煩你幫我進去說一聲,我走一下,過會兒就回來。”
梅寶看了馮夫人一眼,“是大帥夫人?”
南欽略點了頭,跟著下了台階,對馮夫人道:“對面有個茶館。”
馮夫人沒說什麼,五十歲的人了,走路身板筆直,那種氣度委實讓人生畏。
進了店門找個包間坐下來,南欽點了一壺普洱。茶送來了,她站起來添茶,恭恭敬敬送到馮夫人面前,“姆媽請喝茶。”
馮夫人抬了抬手,“你和良宴離婚了,以後不要再叫姆媽了,我當不起。今天來見你,是有些話要同你說。”
南欽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馮夫人的出現無非是勸留和勸退,現在看來是後者。
馮夫人無奈地嘆息:“你啊,脾氣太犟。我曾經勸過你,場面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是gān淨的,我們這些人哪個沒有受過委屈?硬要說起來,我比你經歷得還要多。家裡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進門的,還有外頭沒名分的,兩隻手數不過來。要是樣樣計較,我現在早就氣死了。良宴對你算是重qíng義的,不管他到底和別人有沒有那事,他從沒動過娶妾的心思。上次報紙上登出他和司馬及人的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難過,叫雅言打了一天的電話找你,沒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後來又連發了兩則聲明,我想阻止都來不及,你們離婚這件事算是坐實了。”
南欽低著頭,羞愧得滿臉通紅,“是我意氣用事,沒有想得那麼周全,掃了馮家的臉面。”
“臉面不臉面,現在也不去說了。”馮夫人靠在椅背上,頓了一會兒才道,“我聽說他天天往你那裡跑,給你下廚做飯,是不是?你看看,簡直不像話!依著我的意思,既然離了就不要再有牽搭了。南欽,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懂道理的好孩子,有點話,我們開門見山說吧!”看她不言聲,便自顧自道,“他大概沒有和你提起,家裡給他說了一門親,對方是山西趙宏坤大帥的千金。趙小姐也是留過洋的新女xing,照片我們都看過了,人長得相當漂亮,我和大帥都覺得很滿意。”
儼然是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霎時涼透了心肝。南欽昏沉沉不知方向,原來寅初說的都是真的,他果然要再婚了。
馮夫人看她臉色,雖然可憐,卻不值得同qíng。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則怎麼可能弄到今天這步?當初她反對他們結婚,是良宴揚言要和家裡脫離關係,弄得她不得不讓步。現在也好,離了婚,另娶個門第相當的媳婦對馮家有幫助。就是怕南欽還和良宴有聯繫,看他們的樣子,這段孽緣一時還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來斡旋。
“如今戰事倒算緩和了,可誰也說不準明天會怎麼樣。馮趙兩大系聯姻,不說有了幫手,至少少個敵人。你要是還念著和良宴的舊qíng,就應當成全他的功業。”她的嗓音平直不帶qíng緒,“當然,我知道你們感qíng深厚,要斷只怕還斷不了。這樣吧,你若是願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個宅子安頓你也可以。不過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適了,頂多只能算個姨太太,你覺得怎麼樣?”
☆、34
頂多算個姨太太,馮夫人這話傷透了南欽的心。這是在侮rǔ人麼?現在看來沒有立刻回陏園是對的,既然議定了要娶那位趙小姐,她昨天要是跟良宴回去,今天就會被趕出來,這麼一來才是打自己的臉。
良宴是知道的,可是他隻字不提,他存的是什麼心?南欽沒有因為馮夫人的話哭,卻因為良宴的刻意隱瞞心灰意冷。要是那位趙小姐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為什麼不把實qíng同她說?難道對她心存忌恨,有意的要給她難堪嗎?叫她回陏園,然後不倫不類地在那裡討生活?她想起來直打寒顫,她是叫一點小恩小惠沖昏了頭才想要原諒他,誰知道是一場空。明明要娶別人了還來和她兜搭,他打的是什麼算盤?她是個人,尊嚴總還是要的。面前這位夫人的功夫她領教過,不動聲色就能把人整治死。她怎麼能任她這樣羞rǔ?
“他到我那裡來,並沒有經過我同意。我也不瞞夫人,我是想過和他複合,不為別的,就沖他對我一片qíng。可是今天您來找我,把利害關係都說明了,就如您說的,他的前程要緊,我是可有可無的人。”她說著,挺起了腰杆子,“南家的女兒不做姨太太,這點請夫人放心。回頭我另找房子,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也就是了。”
馮夫人卻道:“楘州範圍內,恐怕還沒有他找不到的地方。最好就是離開楘州,外省也好,外國也好,總之離開楘州。距離遠了,一切難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糾纏在裡面沒有任何意義。我會給你一筆錢,看在咱們曾經婆媳一場,對你以後的生活也算是個關照。”
她勉qiáng笑了笑,“這個不必,我當初沒有帶走馮家一分錢,現在也是一樣。離不離開楘州我要再考慮,現在也不能給您確切的答覆。”
馮夫人點了點頭,“這個在你,我也不qiáng求。我聽說你姐夫……哦,是白會長,他正在追求你?如果要留在楘州,你嫁給他也不失為一條好出路。”
真真想得極周全,為了成就他兒子,連她的婚姻都要出手gān涉。南欽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礙於是長輩,不好反唇相譏,只道:“我會考慮的,謝謝夫人關心。”
談到這裡大局是定下了,馮夫人放了心,撫撫旗袍站起來道:“那就這樣吧!只要你們之間不再過多來往,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我能辦到的,必然盡力相幫。”
她揚長而去,立刻有副官進來結帳。南欽走在馬路上,太陽惶惶照著臉,眼前一片模糊。站定了緩緩神,抬手看表,也快到下班時間了,調轉了方向便往共霞路去。她想見他,要問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母親的出現像大山一樣壓在她心上,急急走了好幾步,又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夠可以,還要問什麼呢?自己現在這個處境,問什麼?問了又能回得去嗎?
她心裡亂成了一團麻,呆呆地往前挪步,又焦躁又泄氣,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走進弄堂里,遠遠看見門鎖著,疾步開了門進屋,穿堂里的小飯桌上沒有罩笠,也沒有碗筷,一切還是她出門時的樣子。
哦,他沒有來。她木然望著,腳下像生了根,腿肚子發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怪自己不好,離了婚,究竟還在期待什麼?難道真是姨太太的命麼?突然泛起噁心來,肚子裡空的,吐了幾口酸水,一霎兒也就過去了。
掙扎著上樓,覺得自己渾身乏力,大概是要生病了。躺在chuáng上歇一歇,實在倦怠,下午的班恐怕上不成了。打定了主意要另找房子,可惜也起不來身子。半夢半醒間到了四五點,恍惚聽見樓下有人敲門。她披了件衣裳下樓,從門fèng里往外看,是寅初,沒來由的一陣失望。
他進門來,關切地打量她,“我去大昌找你,你沒在。聽說馮夫人上午來過,是不是說了什麼?看你臉色這麼差,病了麼?”
她終於忍無可忍了,捂住臉哭起來,哽咽著說:“良宴要結婚了,對方條件很好……”
他蹙眉望著她,偽裝了這麼久,到最後還是露了底。她愛馮良宴愛得深,那些堅qiáng只構建在彼此都不婚配的基礎上。現在姓馮的有了別的選擇,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真正成了棄婦。
這樣也好,痛一回,看明白了才能大徹大悟。他硬起心腸道:“你們已經沒有關係了,他再婚是遲早的事,你何必那麼掛懷?現在終歸是要分道揚鑣了,你還沒看明白?你們各有各的路要走,你哭一場就罷了,哭過了忘了他,行不行?”
南欽接受不了,他昨天還說白髮蒼蒼也要在一起的,沒想到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他結了新的親,再也不來了。
寅初坐在沙發里,也不去安慰她。對他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契機,要不是馮夫人出馬,再晚些他們又要死灰復燃了。在一起有說有笑很幸福吧?幸福的時候哪裡有他的一席之地?叫她死了心,最後終會回到他身邊來的。
她哭得打噎,纖細的身子抖得風裡落葉似的。他到底心疼,探手把她攬在懷裡,在她背上輕輕地拍,“好了,不要哭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他不是一般人,是整個華東的少帥,將來要肩負幾十萬老百姓的生死存亡。現在局勢這麼緊張,政治聯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別怪他,我料著他也不想這樣。”
即便他不想,還是逃不脫政治壓力。南欽堵得胸口難受,別過臉順了順氣,卻依然感到有些缺氧。
寅初看得心驚,她嘴唇發紫,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忙起身問:“你哪裡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她懶懶的樣子,似乎使不出力氣來,只說:“喘不上氣,過會兒就好了。”
他不能放任不管,連拉帶抱把她扶起來,“我看不大對頭,你不要逞qiáng,到最後吃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