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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音是他同母的妹妹,新郎姜尚謙是他的校友,也是陸軍總司令姜道彰的四公子。馮姜是政治聯姻,這個年代上流社會裡純粹為愛結合的實在少得可憐,南欽怔怔的,她和良宴如果現在還能和睦相處,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她的出身並不耀眼,父親是滿清時期的道台,後來復辟失敗鬱鬱而終。她那時還年幼,無父無母只好投奔姐姐,然後輾轉出國,遇上了他……終究齊大非偶,即便他排除萬難娶了她,最後他們的婚姻還是出了問題,並且不可調和。
她踱到靠牆的高案前倒水,捏著杯子轉過身來,落地燈在他背後,把他的身影投she到玻璃杯上。她對著那個模糊的影像出神,半天才唔了聲。他有很qiáng的掌控yù,給她畫個圈只允許她在他限定的範圍內活動。像明天的婚宴,德音打電話來說很緊張,希望她早些過去。他明明知道的,非到中午才讓副官送她,實在讓人無奈。
“明天家裡沒什麼事,我也擔心母親忙不過來,等你走了我就過寘台去。”她把水杯擱下,轉過臉,不再看那杯里的倒影。
良宴卻說:“明天人多,去得太早亂鬨鬨的,有什麼意思!母親那邊有二太太她們幫忙,你就不要去湊熱鬧了。”言罷又一笑,“婚宴來賓都是成雙結對的,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麼?”
寂寞是可以習慣的,南欽扯了扯嘴角,“沒有結婚的小姐必然也有,雅言和汝箏她們都在,我有什麼可寂寞的。”她抱了抱胳膊,初chūn的夜裡還是很冷,她下chuáng沒有披晨衣,背上有些寒浸浸的。當他的面進被窩總不大好意思,便有意支應他,“要是沒吃飯,讓吳媽吩咐廚房給你置辦。恕我不周了,人犯懶,不想下樓去。”
他極慢地點頭,“你就是這麼做太太的,丈夫沒有回來,你卻可以睡得很踏實。”
南欽屹然站著,語氣卻放軟了,“良宴,我現在不想吵架。時間差不多了,我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他把帽子摘下來扔在梳妝檯上,似笑非笑望著她,“我今晚就睡這裡。”
南欽心裡一跳,他們結婚一年,分居卻有十個月。她不歡迎他,他知道也認可,今天突然變了,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
良宴一直留意她的表qíng,她眼裡的光從最初的驚訝漸漸變得清冷。她大約以為他是隨口一說,他也問自己是不是認真的。他的本意確實是想挑釁她,如果她除了漠視他還有別的反應,他反而更能接受。可是她把他當成一蓬煙,一團空氣,這讓他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挫。他走出去是有頭有臉的“二少”,是空軍署的“總座”,在家裡卻像個孤苦伶仃的鰥夫。
他的脾氣不大好,雖然已經一再忍讓,到底還是被她觸怒了。她越是不願意他越是要迎難而上,他抬手解領口的鈕子,冷而硬的發話,“以後不許鎖門。”
南欽往後退讓,並不想和他爭辯,“那我去客房睡。”
他搶先一步堵住了門,“你以為我只想睡你的熱被窩?你這樣守身如玉,為的是誰?”
他把門重重關上,說出這句話,覺得胸口的疼痛大大疏解了。像是把肺里的濁氣都擠壓出來,終於可以鬆快地喘息。
隱忍了那麼久,他和她斗,和自己斗,努力克制對她的愛。他心裡的苦悶說不出口,他有不凡的出身,曾經活得太過肆意張狂,她的出現是他醉生夢死里唯一的救贖。可是婚後一次朋友間的聚會,打開了這段婚姻里不幸的缺口……那些不說也罷,他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曾經想過帶她去法國,遠遠離開這裡,把這裡一切的人和事通通砍斷。然而不現實,他們之間的問題橫梗在心頭,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依然存在。
南欽很忐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吵過了賭氣出去,在外面待到入夜才回來,回來了就要在這裡留宿,他把她當成堂子裡的粉頭嗎?她不願理會他鬥氣的話,說起這個實在讓她尷尬,不過是年少無知時的晃神,如今竟成了他拿捏的死xué。她自己也負氣,既然彼此沒有信任,很多事她也不想再提及。她沒有什麼可辯解,也沒有什麼可告饒。他要鬧只管去鬧,只是可惜了當初的一門心思。
她進退維谷,看著他把衣服脫得只剩一件襯衫。靴子遠遠的扔到牆根。他光著腳過去把門反鎖上,拔出鑰匙沖她晃了晃,“別想走,冷的話就上chuáng。不怕冷,你願意坐一夜也無妨。”
他進浴室,把門關得砰然作響。她怔忡站著,他找准了機會就來尋她的事,她感到厭倦又沮喪。沒辦法,只好打開櫃門抽出條毯子來。和他同chuáng共枕似乎已經很難了,她拿毯子裹住自己,羊毛細細的纖維透過睡衣扎在ròu上,有種刺痛的溫暖。
浴室里水聲嘩嘩,她挪過去替他整理衣褲。軍裝是呢子的,掛起來後很平整挺括。她細細的把衣襟抻好,才發現袖底的銅扣少了一顆。他有個習慣,鬆了的扣子即便沒掉也要預先扯下來裝進褲袋裡,免得以後找不到。原本老家的教條規定了,女人是不作興掏男人口袋的,只是她想替他fèng起來,少不得就要動上一動。
男人的褲袋很寬,她手小,探進裡面有點杳杳的。他的口袋裡從來不裝錢,俞繞良就是他天然的皮夾子,所以當她觸到兩張單票時有點好奇。拉出來看,花花綠綠的印刷,上面有五個加粗的鉛字,寫著“東方大舞台”。
她把票托在手掌心,心直往下沉。他在婚前的名聲她也有耳聞,年輕的少將,有花團錦簇的前程。風月場中廝混慣了,紅顏知己少說也有一個排,大舞台的台柱子就是其中之一。
浴室門上的把手突然響了,他從裡面出來,原本還在系浴袍的腰帶,看見她捏著那兩張票,也不說話,就那麼淡淡望著她。
她平靜地把票塞回去,手伸到袋底,終於找到了那顆小小的翼型扣。她垂著眼說:“你別誤會,我看見袖口少了顆扣子。”
他在chuáng沿坐下來,撐著兩臂往後仰,視線繞過chuáng架子看她,“那兩張是十八號的門票,你不是喜歡玉玲瓏的錫劇嗎,那天有她的演出。你不願意和我一道去,讓雅言陪你也行。”
她沒言聲,坐在梳妝檯前翻找針線盒子。良宴覺得耐心快用盡了,她寧願在那邊làng費時間也不願和他一起睡嗎?他過來拉她,“這些活讓下人gān。”見她披著毯子更覺不快,用力扯下來扔到一旁,“真打算對峙一夜?我勸你省省,三貞九烈拿來對付自己的丈夫,就是告訴你姐姐,她也不會誇你做得好。”
南欽掙起來,他的力氣很大,鉗制住她,勒得她手臂發麻。她咬著唇一味的往後挫,越縮他拽得越緊。她終於忍不住呼痛,“明天要回寘台,你想上晚報頭條嗎?”
她是很容易留下瘀青的體質,不小心磕著碰著,馬上就是觸目驚心的一大片。他落這樣重的手,婚宴上小報記者不少,很可能被大肆渲染一番,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才意識到,也是自己太心急了。忙不迭地鬆開她,撩起她的袖子查看,果然那皓腕上有一圈紅紅的印子。他對這種痕跡很熟悉,剛結婚的時候qíng熱,在她脖子上吻得重一些,稍過幾個小時就會變紫,害她大熱天還要穿高領旗袍……他也不想這樣,誰讓她這麼犟!他懊惱歸懊惱,在她還沒來得及退讓的時候打橫把她抱起來,一下子拋到了席夢思chuáng上。
☆、第3章
她不是那種懂得喬裝自己取悅男人的人,可是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一個眼波,就足以叫他無法自拔。中午的那點酒勁早在卿妃家的沙發上消耗完了,他現在很清醒,知道自己渴望什麼。他娶了這個女人,過的仍舊是獨身時的日子。孤枕難眠,又不願再像以前那樣放làng,他莫名其妙成了婚姻虔誠的信徒。
現在想想,自己簡直有點傻。那麼多次了,每次都以為她會派人留意他的去向,至少在他回來後詢問一下他身邊的副官。女人不是善妒嗎?他就是要讓她知道他在別的女人那裡消磨時間,如果她還有心,她總會吃醋吧?會難過吧?可是沒有,多麼奇異,一次都沒有!他早就看透了,她的愛不及自己付出的十分之一。因為她心裡有別人,嫁給他,是多方權衡的結果。她僅僅是需要一個家,或者說一個落腳的地方。
他在她急yù起身的時候壓上去,卻不敢用太大的力,“又想跑?跑到哪裡去?”
南欽沒有娘家,她無路可退。良宴知道她的弱點,她是舊家庭出來的小姐,受的本來是老式教育。姐姐送她出國時說,要把她託付給在美國念書的好友,這個好友就是馮良宴。一個不會英文的女孩子,初到國外人生地不熟,很多地方都要依靠他。相處雖不算熱絡,感qíng總還有。後來結婚,她也一心一意同他過日子。新婚的頭兩個月真的很好,她不善於表達,但是知道愛qíng多於感激。可惜他看不透,他開始對她諸多埋怨,即便不說出口她也能察覺。
她力氣小,那點抗拒不過是螳臂當車。她只是覺得屈rǔ,他總不著家,每常聽說他和某某名媛相攜出入什麼場合,聽多了人變得麻木,心腸也會變得更硬。所以當他想吻她的時候,她把頭側了過去,說不要。
她沒有大喊大叫,可是這種冷淡的姿態更傷人。他頓住了,那小小的身軀被他覆蓋住,即使他們的身體jiāo疊在一起,即使他們的的嘴唇剛剛相距不過兩公分,心的距離始終都是那麼遠。
良宴覺得失望,他根本就是在自取其rǔ。一個不願和你有糾葛的女人,怎麼再qiáng迫她做那種事?
他頹然倒在一旁,兩個人各懷心事,分明的同chuáng異夢。平復了半天轉臉看她,她背對著他,瘦弱的身型蜷縮起來,看上去無比可憐。良宴只得騰挪開,扯起被子讓她進去。
南欽實在冷,也知道要打發他不容易。如果gān熬一整夜,只怕明天的婚宴出席不了。她是個知qíng識趣的人,沒有娘家做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當初進馮家,很受良宴母親的挑剔。眼下德音婚禮這麼大的事,要是缺了席,唯恐惹得婆婆不高興。所以也不管那許多了,他掀了被子她就鑽進去,依然不肯面對他,照舊側躺。
良宴坐著有點猶豫,最後還是躺了下來。按理說遭受這樣的冷遇,早該拂袖而去了。也不知怎麼,這回卻按捺住了。也許是太懷念以前,身邊有個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說不出的安心和踏實。分房十個月,還是沒有忘記新婚時的感覺。他跟著她的方向側身,突然覺得就在她背後看著她,似乎也不錯。
她輕淺地呼吸,肩頭在被子外面微微起伏。他不自覺把手探過去,那片織錦緞睡衣是暗水紋的,疏疏朗朗的鑲上幾朵綠葉襯托的花,很溫雅的顏色,卻還是扎痛他的眼。他的手略一頓,拐個彎去牽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一些,把她齊脖蓋住,然後關掉了chuáng頭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