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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繞過他去了隔壁,隔著一堵牆說:“我過會兒要出門,就不虛留你了。空軍署最近有很多事要處理吧?你忙你的,別在我這裡耽擱時間。”
他雙手捧住臉,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疼。頑qiáng地昂起頭,即便眼淚要流出來,也可以讓它流進心裡去。他勉力打掃了下喉嚨,“那我晚上再過來。”
南欽站在水斗前,兩眼定定看著杯子裡漂浮的茶葉。他的話叫她心裡顫抖,不是害怕,是難過。她默默地哭,眼淚打在桌面上,他聽不見。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再回頭,他過不了多久又會故態復萌。還有寘台的人,鬧得這麼大,她還能奢望融入他們麼?回不去了,她緊緊握住拳,“你不要再來了,如果不是談離婚,就不要再來。”
他木雕一樣僵立著,很久沒有說話。然後她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邁向門口,走過短短的一截穿堂,揚長而去。
他走了,她繃了半天的弦鬆懈下來,只覺得痛苦難當。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樣,重組不起來了。順勢癱坐在地上,她捂著臉泣不成聲。她的難處他也不能理解,始終不能一起走下去,兩個人的xing格不合是最大的問題。她也想和他長長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經有多仰慕他……她把臉靠在臂彎,眼淚沒完沒了,很快染濕了衣袖。他應該不會再來了,以後有無盡的孤獨等著她品嘗。所以要儘快找到工作,不管gān什麼,哪怕是給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著她倒霉的婚姻,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她qiáng打起jīng神,拿只鐵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剛才隨口搭訕的女人們看見她卻噤住了,囁嚅一下,jiāo換了眼色吐吐舌頭。
還是那個唐姐膽子大,南欽小小的個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壯,過去接了她的桶把水裝滿,輕輕鬆巧巧幫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著,“報紙上的告示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剛才那位是馮少帥吧?哎呀,沒想到你居然是少帥夫人,小廟裡來了大菩薩,咱們里弄面子大來!”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眾人物,找過來難免被人認出來。她感到難堪,她的離婚決心表得有點大,真成了楘州無人不知的了。
唐姐見她不說話,自顧自地嘟囔著:“按理說人家的私事我不該多嘴,可是我這個人就是話癆忍不住……馮少帥和別的女人不清不楚是不應該,不過夫妻chuáng頭吵架chuáng尾和,發發嗲,嚇唬嚇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絕,到最後便宜了別人怎麼辦?現在位高權重的男人不好找嘞!”
南欽不習慣和陌生人談論私事,人家好心給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著,“我和他的事一時也說不清楚。噯,放在這裡就好了,真謝謝你了唐姐。”
唐姐豪慡道:“不要緊,我們粗活做慣了的,不像你,一定沒有拎過這麼多水吧?看看這個身板喲,瘦唧唧,怪難為的。”知道她忌諱說起傷心事,便極力東拉西扯,“我們這條弄堂里女人都不出去做工的,幫附近工廠做做零頭工,領點珠子回來穿。有時候斷檔了,下午經常摸兩圈。你會打牌伐?下次給你介紹幾個牌搭子,打的不大,幾個角子的輸贏,全當打發時間。”
南欽笑道:“我不大會打牌,好多牌連認都不認識。”
唐姐嘖嘖搖頭,“不是說富家太太閒著沒事就做做頭髮打打牌嗎?你怎麼不學呀?”
她gān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說:“我看不是,馮少帥出去的時候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哭過似的。他對你有感qíng的,只要你願意,照舊可以做你的少奶奶。”
南欽只是笑著不說話,她也無趣,往外指了指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家爐子上還燉著醃篤筍,不說了,我得去看看火……回頭給你送一碗過來啊!”也沒等南欽說話,悶著頭出去了。
她嘆口氣,打水洗了把臉。看看手錶十點多了,這個時候不知道小菜場還有沒有菜賣。她找了個網袋出來,從柜子里拿了掛鎖準備鎖門。一隻腳剛邁出去,看見前面紅磚沿上站著個人,帶著不確定的姿勢往她這裡看,看清了一揮手,難掩喜悅地叫了聲南欽。
她眯著眼看他走過來,心裡沒有什麼起伏,“姐夫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寅初托托眼睛道:“給你做房子中間人的老徐往我的洋行跑業務,今天無意間提起你和良宴的事,說起前幾天做的一單生意,這裡承租人和馮少帥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裡的網袋問,“你要出去買菜?”
她嗯了聲,“不知道現在菜場落市沒有。”
他伸手把網袋接過去,三下兩下繞了起來,“不要買了,我帶你出去吃。”
她總有點顧忌,大庭廣眾讓人看見他們在一起,姐夫小姨子本來就瓜田李下,難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為然,“你發了那則聲明,以後就和馮良宴沒有什麼關係了,別怕,有什麼我擔著。”看她猶豫,扯了她的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壓力太大,這樣不好。咱們去吃飯,下去兩點有場電影,我請你看。”
南欽搖頭不迭,這太不像話,她知道寅初的心思,莫說她沒離婚,就是離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卻說:“做什麼這樣見外?那時南葭不管你,我覺得你是我的責任,我雖是外人,你的一切我卻都要擔負起來。現在你和馮良宴分開,你是孤零零一個人,也不許我對你好麼?你大概不曉得,我習慣xing的想照顧你。你是別人的太太,我沒有權利過問。現在你從馮家脫離出來,我不能坐視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當成哥哥,遇見坎坷投靠娘家,不是應當的麼?你前怕láng後怕虎,我倒要覺得奇怪了,你對我……”
她嚇了一跳,他拐了個彎反問她,她不至於心虛,但是難堪終歸有的。他又含笑望著她,她連搪塞都不行,只得無奈道:“我把你當娘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這麼想。我如今的qíng況是這樣,萬一帶累了你的名聲,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他揚起臉,雲淡風輕的模樣,“你想得太多了,於我來說沒有沒有什麼名聲不名聲。當初南葭和金鶴鳴鬧得沸沸揚揚,我的面子早就折盡了,又怎麼樣?一輩子活在別人眼裡,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離婚麼?他不同意吧?我覺得索xing叫他誤會也好,死了心,協議自然就簽得下去了。”
那一雙人緩緩朝巷口走去,石庫門門dòng里的女人們探身一看,“冊那,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姘頭這麼快就找來了,難怪吵著要離婚。”
另幾個只顧搖頭,有錢人聲色犬馬,哪個說得清喲!
☆、第26章
南欽一直悶悶不樂,東西吃得也不多,不愛說話,擱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沒有焦點,散漫的,左右游移。
寅初試著和她溝通,“現在只是不小心跨進了低谷,慢慢會好起來的。高興點,人要往前看。把那些傷心事都忘了,後面有什麼困難我會幫你,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她遲遲地回過眼來,“謝謝你,我沒什麼,只不過一時難以適應,過陣子就好了。”
她臨窗坐著,外面變了天,臉看上去也有些模糊。他覺得心疼,她在他記憶里一直是從容平和的人,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眼下這樣,或者這段婚姻令她刻骨銘心吧!痛且由他痛,痛過了早晚能夠超脫出來,從絕望里重新找到方向。
“我在想,你現在住在共霞路,一個人難免諸多不便。我打算雇個蘇州娘姨照應你的起居,”他把筷子擱在鯉魚筷架上,又道,“哪怕是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飯也好。說實話,你在那種地方住著,我不能放心。雖說不是貧民窟,可是三教九流匯集,左鄰右舍是什麼來路也不清楚。找個人做做伴,好歹有照應。”
她搖頭道:“那倒不必,我現在這樣,還要人伺候麼?橫豎也沒什麼事,雇個人實在多餘。”
“你從小到大何嘗離人伺候呢?如今樣樣靠自己,馮良宴怎麼樣我不知道,我這裡是萬萬不能不管的。”他沉吟了下,“我說這話你可能不*聽,但是可以考慮考慮。等離婚手續辦好了,你還是搬回白公館來吧!終歸在那裡住了三四年,回來至少可以安逸些。”言罷又一笑,“你大約覺得我這個提議很瘋狂,畢竟南葭和我離婚了,你住到我那裡不成體統……現在的局勢,說開戰就要開戰的。亂世里還要墨守陳規,到時候pào火連天,你一個女人舉目無親,怎麼辦?我的意思是,你和嘉樹在一起,萬一打起來,我們三個好一道撤出楘州。去國外避過這一劫,願意的話再回來,如果不願意,在外面定居也可以。”
他的用意再明顯也沒有,南欽卻不想面對。先不說該不該跟他逃難,真的打起來,良宴就要參戰。她知道離了婚他和她再無瓜葛,可她還是不能離開,也許這輩子會釘死在楘州,哪裡也去不成了。
她對寅初笑了笑,“我明白你是為我好,但是住進白公館絕無可能。南葭在尚且不方便,更何況你們已經離婚了。我再靦著臉投靠你,人言可畏,非得被人戳彎脊梁骨不可。”
“你要是擔心那些……”他切切看著她,“那我們……”
南欽站了起來,“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還晾著衣裳呢,就不多說了。”
他也站起來,臉上有些難堪。她這樣牴觸,後面的話想談也無從談起了。他遲疑道:“你稍等,我結了帳送你。”
她說不必,“我正好有些東西要買,一路走回去就全置辦妥當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寅初急忙招夥計來,也不知道點了多少錢的菜,扔下五塊錢匆匆追了出去。
南欽只想儘快離開,再說下去就都是沒意思的話了。就算和良宴離婚,她也不能再接受別人,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的。她把雙手cha在風衣口袋裡,低著頭往回走。街道上的水泥方磚一棱接著一棱,重重疊疊沒有盡頭。她心裡惘惘的,腦子裡也發空,盤算著經過報攤時應該買兩份報紙,看看有哪家洋行或工廠招人。一抬眼,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站在了她面前。
沒有接觸過,但是這張面孔她認得,正是馮少帥的紅顏知己司馬及人。
“少夫人,你好呀!”司馬及人笑彎了一雙眼,“一直沒有機會去拜會你,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南欽對她很反感,但是她有良好的修養,絕不會做出任何有失風度的事來。她保持微笑,微頷首,“司馬小姐,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