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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館外,枯huáng的冬葉飄了一地,兩隻剛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滾。我說:“你說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館中已有人竊竊私語,韓梅梅雙眼聚滿憤怒之色,看著我,就像不認識我,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目眥yù裂,幾乎要一把將我掐死:“你怎麼還能這個樣子?我沒有說錯,你沒有心,你果然沒有心的。顏宋,為什麼得病的不是你,你怎麼有資格承受林喬的喜歡?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喬惹秦漠不高興?你就是這種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這個鑽石王老五,你怎麼敢惹人家不高興?你走,你走,林喬死了你也別來,有種林喬死了你也別來!”
我說:“好。”
我站起來拿上圍巾,已經走出茶館門,她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轉頭看她還有什麼事,冷不防又挨二耳光。角度原因,這一個比上一個快得多,也狠得多,腦袋都開始轟鳴。我摸了摸臉,神經系統反應過來,一碰都疼。我沉著臉看向她,她哆嗦著嘴唇:“我要打醒你……”我一把將她掀到椅子上,兩手壓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麼?”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林喬他對你好不好?溫不溫柔?體不體貼?”她沒有絲毫猶豫,而色驚惶,卻重重點頭。我聽到自己笑了一聲:“那不就結了?你說他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我,可我從來沒有從他那裡感受到半點男朋友對女朋友的體貼溫柔,他對我說話,從來是傷心的比貼心的多。你說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麼呢?一個人,他心底真正喜歡的是一個人,但從來不對這個人好,反而對另外一個人極盡溫柔,不管有什麼理由,你不覺得都太荒謬了?我是個俗人,欣賞不來單方面的柏拉圖,與其讓他心裡喜歡我,卻對另一個人好,不如他對我好,心裡喜歡另外一個人。我們倆人生觀不一樣,對我來說,現實里的好比什麼都重要。不過,事到如今,還說什麼喜歡不喜歡,苦衷不苦衷,你覺得有意義嗎?”
她被困在椅子裡,嘴唇動了幾動,沒點頭也沒搖頭,卻也沒有說出任何的話。
我走出小茶館,風chuī過來,將沙子帶進眼中。旁邊一個小朋友過,對她媽媽說:“看,那個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終於忍不住,找了個僻靜沒人的地方,放聲抽泣起來。
我以為過去已經終結,終結在我寫《懺悔錄》的那個時刻,那全是我的一相qíng願。就在這個寒冷的十二月里,遺忘的歲月捲土重來,每一個細節都成為旋渦,將我吞沒。生活呈現出我不認識的摸樣,我想了很久,對林喬和蘇祈來說,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卻想不出結果。林喬曾經問我,有一天他死了,我會不會難過。我不知道這空dàngdàng的qíng緒算不算難過,我有太多次難過,可這些難過都和這樣的心qíng大不相同。我想到死這個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喬,想到他的骨灰會葬在墓地里,那是白色的骨灰,從那些齏粉里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樣,想到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渾身發抖,我覺得自己被巨大的yīn影籠罩,卻奇怪的感覺不到任何悲傷。
那天下午,我依然沒去醫院看林喬,吃過午飯後準時上了中國辭賦史和文藝美學兩門課,除了帶錯講義走錯教室,沒犯其他錯誤,而且走錯的教室也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講的東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聽清楚,明明每一個字都進了耳朵,卻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課間休息時團支書過來問我:“顏宋你是不是病了?臉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請個假去醫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廁所洗了個臉,鏡子裡的人明明很正常,表qíng也很豐富,我看不出來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不過,人死了,大概就沒這麼多表qíng吧。
出來時不小心撞到一個同學,正要道歉,抬頭一看,是周越越。我腦子還混沌著,想了半天:“你們建築學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學樓嗎?你怎麼跑到綜合教學區來上課了?”
她把我拉到一邊,躊躇半天,問我:“宋宋,林喬得了癌症那個事是真的的?”
正好上課鈴打響,後面有個男生急匆匆跑過,擦著肩膀差點帶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穩後點頭:“嗯。”
周越越低頭啊了一聲,說道:“我還以為是他們胡說的,怎麼會這樣……”
我沒有說話。
周越獄皺眉半晌,表qíng鄭重地問我:宋宋,你怎麼想的?你別急著告訴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說。”
我說:“我沒怎麼去想,也沒想什麼。你讓說這日子怎麼一下子又亂起來了呢……”
她打斷我:“秦漠打了好幾個電話到我手機上,說這兩天打你們家裡的電話你老是不接,問我你怎麼了。宋宋,我說你不會因為林喬得了這個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聽說你上午跟韓梅梅在東區茶館吵架了……”
那天晚上,我把這麼多年的事qíng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一個細節也沒有遺漏。我很多年不再這樣想起這些事,越回憶越混亂頭疼。生活畢竟沒有辦法冷酷地分成幾段,前因得來後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實我一直沒有逃開,儘管我以為自己早已逃開。如果命運也有形狀.必然是一張網,我和林喬的兩張網一定充滿了糾葛,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繞你你繞我,最後繞得誰也分不清誰。外婆說人活著不能往後看,得往前看,喜歡往後看的人容易被過去困住。總是在事qíng發生之後我才會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過去的網狠狠困住,不能脫身,我曾經以為自己走了出來,那些都是幻覺。我對韓梅梅放了狠話,卻無法對林喬坐視不理。我想,沒有愛qíng,人一樣可以走下去。我在這樣混亂的狀態下作出一個重大決定,也許在內容上沒有順應心意,在形式上也沒有絲毫邏輯,卻在很多年後,也不曾後悔。
顏朗在客廳里問我:“媽媽,gān爹什麼時候回來?”
我告訴他:“以後你要忘了這個gān爹,我們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睜大眼睛:“為什麼?你和gān爹吵架了嗎?我讓他給你道歉。”
我仔細和他講道理:“不是,gān爹很好,只是媽媽有自己在道義和人qíng上必須得承擔的東西,不能因為gān爹人很好就連累gān爹。”
顏朗低頭想了想:“你說的我都聽不懂,gān爹對我很好的,我不能隨便把他給忘了的,做人不能這麼忘恩負義的。”
我cao著手問他:“你主要是想表達個什麼?”
他躊躇半天,道:“我就是想問問,要是以後gān爹想約我出去吃飯,我能偶爾答應他一下嗎?”
我揉揉他的腦袋:“到時候再說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瀝冬雨,我去校門口買了果籃,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裡現成的果籃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我記得林喬愛吃蘋果和甜橙,不吃香蕉,於是讓老闆用蘋果和橙子重新組了個新果籃。一紅一huáng兩種顏色躺在一個小籃子裡,看起來氣色不錯。那時候林喬不留指甲,剝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來總是帶厚厚一層果ròu,手上也弄得滿是汁水,讓他獨立吃完一個橙子,就像經過一場和水果的殊死搏鬥。我看著於心不忍,每次都幫他剝,有時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ròu完整析開,皮是皮ròu是ròu,讓林喬跟著學,他拿書捲成個捲兒抵著腦勺撐住頭:“你這麼好手藝,我還學什麼麼學。”他一直沒有學會怎麼剝橙子和削橙子,我幫他剝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剝了多少斤。然後就有了蘇祈。蘇祈的橙子也剝得好,他想吃橙子時,再不用我幫忙。我終於可以自己給自己剝橙子。
我打聽了林喬的病房,來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籃從傘下探出,包裝的玻璃紙被斜飄的雨絲淋出一層細密的水珠。我把傘抬高一點,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號樓,一個聲音不確定道:“顏宋?”我一尋聲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撐著一把鏤花的淡藍色雨傘,齊腰的長髮打著捲兒一路垂下來,捲髮中露出一張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臉,是個美女。女大十八變,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忘記她的樣貌和聲音,乍然看到卻恍惚了好一陣。住院部大門內緊跟著走出一對體面的中年夫婦,看到我,臉上不約而同出現驚詫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剛把舊事理清,就不斷地遇到這些舊人。
我面無表qíng提著果籃踏上台階,中年婦女愣在那裡,半晌,反應過來問我:“你是顏宋?”
我停下腳步,假裝成剛看到他們的樣子,頷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喬的父親沒說話,只她母親不自然地笑了笑:“變漂亮了,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是來……”
唯一一次見到林喬的母親,我還記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她氣質好,長得也漂亮,明明有林喬那麼大的兒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教養良好的樣子,卻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給我一巴掌,打得我半邊臉通紅,罵我是下作的狐狸jīng。這些都是舊事,雖早已沒了憤怒,能平靜對待,記憶中總還有模糊影子。五年前還年輕著厲害著的婦人,五年後卻蒼老許多,神色憔悴,鬢髮里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籃:“來看看林喬。”
她眼圈乍然一紅,別過頭去抹了抹眼角,再對著我時,已是滿臉和善笑容。同是一個人,厲害起來會是那個樣子,溫柔起來又是這個樣子。她看著我yù言又止,難以啟齒似的,半天,緩緩道:“你陪阿喬好好說會兒話,從前,從前是我們對不住阿喬,也對不住你,眼看著他……”
我打斷她,將雨傘收起來:“那我先進去了”說完錯身踏入住院部大門。背後,冬雨浙瀝,林喬的母親在浙瀝的冬雨中輕輕嘆了口氣。
走到電梯口要二十來步,我站在口子上等電梯,順便從兜里掏出紙巾來擦果籃上的水珠。背後傳來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噠噠聲。我轉頭看了一眼小跑著追上我的捲髮美女,低頭繼續擦玻璃紙。電梯到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她先我一步踏進去,按住開門鍵,淡淡道:“怎麼,你怕我,你從前就很怕我。”
我笑著走進去,反手按上關門鍵,輕聲道:“蘇祈,五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麼幽默。”
我一點都不奇怪會在這裡碰到蘇祈,林喬的病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所有人從犄角奮兄里找出來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愛恨qíng仇,總要尋求一個終結,誰也無法逃開,除非有人已經徹底看開。可那一段經歷著實讓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難看開,我不能,林喬不能,蘇祈不能,韓梅梅也不能。哦不,韓梅梅是自己主動把自己繞了進去,當年其實根本不關她什麼事兒。一直以來,大家假裝生活和諧又美好,假裝得連自己都相信,其實全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