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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喬坐在我跟前,穿著V字領的黑羊絨毛衣,右手握了支筆鎮靜地看著我,金絲眼鏡後邊的一雙眼睛黑而沉默。

    我曾經特別迷戀他這雙眼睛。

    我和他展開了如下對話。

    他說:“聽說朗朗遺jīng了?”

    我說:“媽的你以為我們家顏朗是超人生的啊,你們家孩子才八歲就遺jīng呢。”

    他抬了抬眼鏡:“不是說他xing早熟麼?”

    我說:“媽的你才xing早熟呢。”

    他皺了皺眉:“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嗎?”

    我說:“媽的是你先耍流氓的。”

    他嘆了口氣:“朗朗究竟怎麼了?”

    我說:“關你鳥事。”

    他手裡的筆啪一聲斷成兩截:“顏宋,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我說:“對不起我很忙我要去補輪胎。”

    然後轉身騎上車呼地就消失在了cao場的地平線上。

    這讓我意識到了自行車之於奔馳寶馬奧迪等豪華轎車不可比擬的優越xing:不管爆胎還是沒爆胎,只要有個鋼圈,自行車依然可以滾得虎虎生風。

    不知道林喬想和我談什麼,但我實在沒什麼好和他談的。

    我那年被我媽,也就是我養母的車撞壞了腦子,除了顏朗確實是我兒子這個事實無法抹殺外,其餘不管該不該抹的全被殺了,就連撞車以前我錢包里到底還有多少錢這個特別重要的事qíng也未能倖免。

    而世上的事qíng就是有這麼湊巧。頭年開chūn時,我媽的獨生女恰好飛機失事死了。我媽看我腦子壞了,鎮上的公安機關一時半會兒又沒辦法驗證我的身份,於是濫用她一鎮之長的職權,走了點關係把我和顏朗一起收養了。

    據說她死的那個女兒就叫顏宋,所以給我起名叫顏宋。後來我多方探查了下她是不是還有什麼死了的直系親屬叫顏朗的,探查了半年多,未果。

    顏朗滿一歲的時候,我媽覺得我得去讀點書,做個有文化的人。於是再次走了點關係,把我弄進了鎮中心小學念一年級。但她明顯低估了我的智商。  

    半個星期之後,我的班主任老師哭著到她辦公室找她,說教不了我,我實在太聰明了。我媽大驚,立刻出了一道小學二年級的算術題給我做,我一下子就做出來了。於是她又給我出了道小學三年級的,我又一下子做出來了,以此類推,直到我做完一道小學六年級的、必須用反比例方法才解得出來的、高難度的奧數應用題時,我媽震驚了。

    第二天,她仔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關係網,跨越了地級城市和省會城市的鴻溝,找到了省里一個給省委書記開車的遠房親戚,企圖把我弄進省城一所國家級重點中學念高中。

    據說那位親戚是我媽的表姐的qíng敵的生意合伙人的秘書的弟弟,我和外婆都認為機會渺茫,但可怕的是她竟然取得了成功。於是我不得不離開剛滿一歲的小顏朗和這個風景如畫的邊陲小鎮,到相距三百多公里的省城去深造。

    就是在這個省城的國家級重點高中里,我認識了蘇祈和林喬。多年後回憶往事,還總是會令我qíng不自禁爆出兩句粗口,媽的真是一場孽緣啊孽緣。

    居里夫人說,女人一旦生了孩子總是特別容易健忘。於是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變得和所有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樣健忘。

    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當年是怎麼稀里糊塗跟蘇祈變成好朋友的,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對林喬日久生qíng的,就像清可見底的小溪,溪裡邊的魚一動不動,從色彩到種類都能辨識得清。可見有健忘症的女人,他們的記憶力通常是十分可怕的。因為能記住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彌足珍貴。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一定不願意輕易放棄這些好不容易才記住的東西。  

    我媽的媽,也就是我外婆,特別愛看瓊瑤小說。我坐月子的時候,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於是她自告奮勇地天天來給我念瓊瑤小說。從《梅花三弄》到《碧雲天》到《一簾幽夢》,她妄圖使我堅信,每個女人都是天使,且不管你在認識男主之前有沒生過孩子,只要你是女主,你就能得到幸福;但要成為女主,你必須得首先成為一個愛在雨中漫步的文藝女青年。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正是可塑xing最qiáng的年紀,況且少女qíng懷總是詩,立刻便被這些小說征服,解放了自己的個xing,燃起了為小顏朗找個後爹的qiáng烈願望。但我所在的這個邊陲小鎮其實有點民生凋敝,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男青年屈指可數。不到半個月,我便發現為小顏朗找個英俊漂亮開著保時捷有點憂鬱症的繼父是那麼的難以實現。我一度陷入了否定宇宙否定自我否定所有言qíng小說的人生低cháo。這個低cháo輻she範圍雖不廣大,但持續時間相當長久。

    林喬在這個低cháo期闖入了我的生活。

    因為我媽在我的教育問題上先是犯了保守主義錯誤,緊接著立刻又犯了冒進主義錯誤,致使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跟不上這個國家級重點高中二年級學生的學習步伐,拖了同學們的後腿。

    儘管我有那麼硬的後台關係,班主任也不得不讓我留級。但就算是留級也無法阻擋我拖所在班級後腿的腳步。為了避免將我由高中部留到初中部這種慘劇發生,我留級後的班主任立刻安排了班上一個三好學生來輔導我的功課。  

    這個三好學生就是林喬。

    據說林喬是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建校以來長得最好看的男生。而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已經有104年的歷史。他的美貌甚至感動了兄弟學校,已經有不只一個兄弟學校的懷chūn少女宣布,願意在佛前求五百年,求佛讓她和林喬結一段塵緣……

    林喬總是白衣服黑長褲或黑衣服米色長褲,七年以來,我只看他穿過這三種顏色。那時我撞壞了腦子,人也變得格外淳樸,根本不曉得品牌和品位是什麼東西,還一相qíng願地覺得可能林喬他們家比較窮,買不起花布給他做衣服。他免費幫我補習功課,我很感激他,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就從飯盒裡分他些豬ròu,因為那時我覺得,買不起花布做衣服的家庭必然也是吃不起豬ròu的。

    還記得我第一次分林喬豬ròu時,他瞪大了眼睛,顯得很不能置信。我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於是假裝很討厭吃豬ròu,說:“這個東西太難吃了,倒了吧又làng費,不如你幫我吃點吧。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啊,吃,吃。”

    於是他不得不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並沒有看不起我,皺著眉頭把我撥給他的豬ròu全吃了。我流著口水看他把豬ròu吃完,有一種幫助了人之後,人生價值得到升華的滿足感。  

    可直到高三畢業之後我才曉得,林喬的飯盒裡之所以從來只有蔬菜沒有ròu,是因為他嚴重挑食。可想而知,三年以來他為了表示看得起我,吃了我那麼多豬ròu,該有多麼痛苦,多麼難受。

    在這樣的朝夕相處中,我不喜歡上林喬簡直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長得那麼好看,而且我不會的應用題以及解析幾何題他全部都會,簡直是色藝雙全。我深深為他所折服。

    有一天下午,他偏頭給我講物理題時,正好有一束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他的側面上。他的手指修長,右手食指關節微微發力,我的五塊五角錢的同心牌原子筆立刻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起圈圈來。於是,一種文藝女青年的憂思瞬間擊中了我。

    就是在這天下午,我覺得我對林喬的喜歡,經過一系列的光學反應,成功地升華成了愛qíng。

    我愛上了林喬。

    我決定寫一封qíng書向林喬表白。於是當天晚上,我回去熟讀了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百年qíng書大全》。這本書收錄了近兩百年來歐洲數十位名人的近百封qíng書,一封比一封直擊人的靈魂,非常具有參考價值。並且,最好的一點是這本書的每一封qíng書都附有中英文對照。  

    我直覺地認為,光直擊林喬的靈魂是沒有用的。作為一個男人,也許他更喜歡擊中女人的靈魂而不是被女人擊中靈魂。但關於這一點,我其實也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決定加個雙保險,寫一封全英文的qíng書,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言辭直擊了他的靈魂,那作為班長兼英語科代表,他至少會對我的英語水平竟然已經到達能寫qíng書這樣一個巔峰表示讚許。

    但冒充有文化的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必須先對這近百封qíng書的中文譯稿進行解體組合,然後再根據這篇組合後的譯稿尋找英語原文。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凌晨四點。

    我抱著這封來之不易的英文qíng書,熱血沸騰地躺在chuáng上,眼睜睜等到東方翻魚肚白。

    這封qíng書最後並沒有到達林喬的手中。因為在我還沒有踏進教室的時候,蘇祈興高采烈地跑來跟我說,她剛跟林喬確立了關係,他們是男女朋友了。

    對了,蘇祈,這段往事中不可或缺的第三個元素。我一直力求在回憶中忽視她的存在。這樣就能製造出一種“其實高中時代我和林喬曾單獨相處過很長時間”的錯覺了。然而事實卻是,自從我把蘇祈拉進我和林喬的學習小組以來,我再也沒有和林喬單獨相處過。  

    呃,其實也有單獨相處過一次。

    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

    我喝了酒,腦袋不清醒,錯得離譜。

    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那代價實在太過沉重,不得不讓我學乖了。

    第三章

    寒流滾滾來襲,冬天到了。

    我的導師由於星期天去農家樂打麻將少穿了衣服,身先士卒不幸傷風。他收入門下的四個聰明伶俐的弟子,會打麻將的三個全被安排去醫院陪chuáng了,唯一不會打麻將的一個倒霉蛋被安排去幫他帶大一新生的現代漢語課。那個倒霉蛋就是我。這個故事深深地教育了我們,在這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社會裡,學會打麻將是非常重要的。

    從新校區代完課回來已經六點四十了。

    小區樓底下那隻剛修好的路燈旁邊站了個小伙子,左手拿著一張稿箋紙,右手握著一隻高音喇叭,正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聲qíng並茂地朗誦一首英文詩。喇叭將他的聲音無限放大,放大。樓上不時有啤酒瓶丟下來落在不遠處,劈里啪啦地,間或混雜幾聲大喝:“媽的吵什麼吵,打擾老子看新白娘子傳奇”。

    雖然形勢是這麼的嚴峻,但這位念英文詩的小伙子根本不為所動,表qíng一直神聖又莊重。

    我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沒聽懂,於是走過去問他在念什麼。小伙子轉過頭來悽美一笑:“我在向我心愛的姑娘表白,雪萊的<愛的哲學>,see,themountainskisshighheaven,andthewavesclasponeanother.làng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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