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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瓊從齒間磨出一聲冷笑,道:“我自進這個門就叫您梅太太,如今還能稱呼別的?只能繼續叫下去罷,雖然也不知是哪一門子的太太,若說倒貼著養男人這本事,還是梅太太高明些。”
梅姨媽那臉色一變,身體竟是一哆嗦,倏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照著香瓊的臉就是一巴掌,怒道:“你如今是要降服了我麼?!”香瓊被打了一個趔趄,“嘭”的一聲就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隔扇上,梅姨媽不由分說拔起別頭髮的簪子,便往香瓊身上刺,站在廳外的下人們一看這事qíng鬧大了,慌亂地一擁而上,攔住梅姨媽道:“太太息怒,香瓊不懂事,就饒她這一回吧。”
梅姨媽氣血上涌,指著香瓊怒罵道:“你給我馬上走,滾出我的門去,再耽誤一步我就叫巡警來抓你,你以為我不敢麼,我這就去打電話。”她又氣沖沖地去拿那電話匣子,丫鬟忙都來攔梅姨媽,七嘴八舌地給香瓊求qíng。
香瓊倒在地上,見梅姨媽要動真格的,索xing捂著臉哭叫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眼看著小姐也長大了,該是撐門立戶的時候了,我們算什麼,不過是給你籠絡些錢養那個大菸鬼的棋子罷了。”就有丫鬟上前來把她扶起來拽到廚房去,一面拽一面勸道:“太太動了大火了,你就少說兩句罷,何苦連小姐都要牽扯上。”
他們扯走了香瓊,這廳里亂糟糟的qíng形才好一些,梅姨媽一回頭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賀蘭,頭髮略有些亂,雙眼還是紅腫腫的,她那火氣未退,自然一張口就極厲害,“你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這裡gān什麼?看我的好戲?看看我連手底下的丫鬟都教訓不了,你還要在心裡高興高興?”
賀蘭先是一怔,繼而不服氣地道:“我又沒做錯什麼,你怎麼又衝著我來了。”姨媽正在氣頭上,兩條柔細的眉毛竟都絞在了一起,怒斥道:“你看你那副樣子,鞋上怎麼還有泥?你最好別在外面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別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時候哭也沒人可憐你。”
賀蘭被她這樣罵,脾氣也大起來了,一口頂了回去,“我在外面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兒,你那位叭兒狗蔡老闆就是個大好人,他是好人才會找了打手保鏢來劫我,要不是秦先生救了我,指不定這會兒就當了蔡府的小姨太太了,那才叫人不人鬼不鬼呢。”
她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眼淚卻源源不斷地落下來,狠狠地跺一跺腳,轉過身就哭著跑上樓去。梅姨媽先是聽了一個怔,然而這樣明白的話,再怎麼也是清楚了,周圍的下人更是不敢說話了,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周也就沒了聲音,便仿佛剛才的喧鬧是另一個世界的事qíng一般,將她的潑勁和怒火都用盡了。梅姨媽怔怔地站在那裡,有秋風一陣陣地從門外chuī進來,將她旗袍的裙擺chuī得一漾一漾的,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她似乎終於察覺到這一份冷了,緩緩地走到沙發前坐下,拿了放在桌几上的香菸來抽,只是那握著洋火的手,卻一個勁地發抖。
她那樣呆坐了很久,忽地連著狠狠地抽了好幾口煙,接著像是著了魔一般猛地站起來,大聲道:“吳媽,吳媽。”吳媽慌地從外間走進來,雙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揩著,道:“太太你叫我。”梅姨媽道:“叫老張把車開出來,我要出門去。”
吳媽驚愕道:“這樣晚了……”
梅姨媽的臉色簡直難看極了,慘白慘白的,“叫你去你就去!”吳媽也不敢多說,趕緊走出去,站在紅磚台階上朝著花園裡大聲喊:“老張,老張,快出來,太太叫車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賀蘭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差點就掉到chuáng底下去,她昨晚竟是蜷在chuáng邊睡的,緊靠著柜子,她起身去洗澡換衣服,對著鏡子梳頭髮,她頭髮極好,披散下來紋絲不亂,平日裡都只是那一個圓夾子攏住就好,然而今天卻偏偏梳了個新頭型,將烏黑的頭髮分成兩縷,分別用藍絹子扎住。
賀蘭梳洗完畢出房門的時候巧珍就在外面等著,一見賀蘭就小聲道:“小姐,家裡出了事兒了。”
賀蘭一怔,道:“什麼事兒?”
巧珍指指樓下,一臉的驚慌,賀蘭趕緊下樓去,才下了幾步樓梯就看見姨媽拿著電話在那裡臭罵,簡直是怒不可遏,“姓蔡的你個下三爛,有本事你就告去,我在家裡等著巡捕房來抓我,我告訴你,別說在這小小的渝平,就是告到楚州秦大帥那兒去,我也不怕,大不了挨一身剮,我拿著刀子去砍你怎麼了?你給我記住,我辛辛苦苦把賀蘭養了這麼大,她就是我的命,誰敢動對她動壞心思,我就敢跟誰拼命!”
賀蘭走下來的時候姨媽已經摔了電話,接著左手抱著右肘,右手夾著一根香菸,靠在玻璃隔扇上,一口接著一口地吸著煙,眼圈通紅,胸口激烈的一起一伏,一回頭看到賀蘭,就挑挑眉頭道:“起來的這樣晚,你gān脆不要上學,整日裡懶在家裡算了。”說罷就自己轉過身去往餐廳里走,餐桌上早就擺好了早點,都是些賀蘭往日愛吃的東西。
賀蘭輕聲道:“要遲到了,我不吃飯了。”
姨媽的腳步一頓,竟放輕了聲音,軟化下來,道:“平日裡你遲到的次數難道還少了?今兒反倒勤奮起來了,吃幾口飯能耽誤多少時間?一會兒叫老張開車送你去。”她的嗓子是啞的,顯見是上火發炎了。
賀蘭低頭道:“我真不吃了。”
梅姨媽站在餐桌前,神色一默,索xing將抽到半截的菸頭用力地往餐桌上的水晶菸灰缸里用力地一按,又點了一支煙,冷冷地道:“不吃拉倒,我知道我這個地方髒,連東西都是髒的,連累你這樣gān淨的小姐!”
賀蘭挨了這一句,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哽咽道:“姨媽,我不是這個意思……”
梅姨媽背對著她,半晌道:“像你這樣不聽話的孩子,早晚要吃點虧,才能明白這世上的許多道理,但我活著一天,就拼著我這條命護著你一天,若是我死了……”她的語氣一頓,眼眶一陣發漲,擎煙的手指微微發抖,低聲道:“若是我死了,好歹我也給你掙了這份家業,夠你終生花用,只盼你不要吃苦受罪才好。”
廳里的傭人都鴉雀無聲地站著,賀蘭低著頭,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梅姨媽卻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竭力淡淡地道:“行了,行了,大早晨的哭成這樣,一天都不吉利,你不是要遲到了麼,趕緊走,讓老張開車送你,吳媽,給小姐包點點心路上吃。”
賀蘭坐上汽車的時候,巧珍正忙忙地將一紙袋的點心遞過來,她看著賀蘭把點心拿好了,那臉上露出yù言又止的表qíng來,賀蘭看出來了,便道:“巧珍,你想說什麼?”
巧珍略微猶豫一下,才道:“小姐,你以後可不要任xing氣太太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眼看著,太太對你,真是好到不行。”
“……”
“昨天半夜吳媽鬧風濕腿,我到廚房裡給她燒一點熱水,正趕上梅太太從外面回來,太太回來就問你睡了沒有,我說你睡了,太太讓我倒杯茶給她,自己上了樓,等我端茶上來,就看見太太在你屋裡,你當時睡著了,太太就坐在你chuáng邊,一面守著你一面悄悄的哭,那樣子真是可憐。”
賀蘭覺得胸口好似灌滿了熱水,一陣陣滾燙的發漲,就連眼眶,也漲的生疼,鼻子裡硬生生地起了一股子酸澀的感覺,她抱著懷裡的點心,輕輕地點一點頭,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生了肺炎,高燒不退,半夜迷迷糊糊的醒過來,那時候姨媽也是坐在她的chuáng邊,攥著她的手,默默的哭。
其實這些事兒她都記得,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夜夜相思,書盈錦軸楚州就是俞軍所駐紮的川清四省政治中心,以望天峽為天然屏障,本已是固若金湯,然而邯平又地處邯江邊上,物產豐饒,又是川清四省的天然糧倉,歷來都是軍事重鎮,自古就有若想攻進楚州,必先破邯平的說法。
高仲祺用了半天的時間從邯平回到楚州,在楚州司令部辦完事後,立即往大帥府去,卻不料得知秦鶴笙此時正在墨山乘風閣散心,他又一路去了秦家在墨山的老宅。這秦家老宅自然是舊式格局,重重院落都是迴廊相通,二層小樓,然而拱門又是堆花紅磚大柱支起來的,周圍布置了一個警衛旅的兵力,高仲祺連走了三個院落,才進了里院。
一進院子就見大帥府的三姨娘獨自一人穿著件紫色絲緞繡花水滴領旗袍,衣襟扣子上扣著閃亮的金三事兒,站在那裡用簽子逗籠子裡的畫眉鳥,聽到高仲祺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淡淡地望了一眼。
高仲祺略一垂眼,就要往裡面走,在與三姨娘擦肩而過的時候,三姨娘卻輕聲道:“你可小心著點,別栽在老頭子手裡。”高仲祺腳步微微一頓,唇角無聲地向上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也沒說話,就徑直往裡面去了。
秦鶴笙正在樓頂的一處平台上休憩,開著無線電,無線電的大喇叭里傳來一個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聲。高仲祺走上前道:“大帥。”
秦鶴笙回過頭來看了高仲祺一眼,笑道:“仲祺啊,過來坐。”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很有一點慈眉善目的味道,然而這個時候一副慈父模樣的人是他,三個月前下令將抓住的革命黨全部槍斃的也是他。
就有下人來換茶,新端了兩盞君山銀針上來,高仲祺轉身從下人手裡接過那兩盞茶,先放了一盞在秦鶴笙的面前,又把自己那一盞放下,這才緩緩道:“大帥,金士誠露頭了,我還當他是跑到江北去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他竟就躲在咱們的眼皮底下。”
秦鶴笙正從煙盒子裡拿雪茄菸,聽到這話卻是眉頭一皺,滿臉橫ròu如刀子般聚在了一起,凝成一股子煞氣,冷冷道:“這個混帳東西竟還沒死,我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高仲祺,道:“這混帳心計相當了得,能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你是怎麼找出他的?”
高仲祺笑道:“只怪他自己嫌命長,竟然吸上大煙,幾年前那個滿腹心計的金士誠如今只是一個菸鬼罷了,自然是馬腳百出,現在若想殺了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這金士誠曾是秦大帥身邊相當重要的一名機要秘書,很得大帥器重,然而卻與大帥的二姨太私通,竟是在大帥眼皮子底下相好多年,□敗露後qíng知秦鶴笙不會放過自己,便捨棄了二姨太,卷了大帥私底下一些極重要的文件逃跑,秦鶴笙恨透了此人,然而卻不敢過分相bī,唯恐金士誠狗急跳牆,將那些見不得光的文件都曝光出來,多年來始終是秦鶴笙的心頭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