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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鼻子一酸,“母親,你不要這樣說。”
秦太太卻微微一笑,苦澀地道:“好,我不說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站起身來,伸手在賀蘭的肩頭按了一按,輕聲道:“你在這裡陪陪兆煜,我乏了,回去躺會兒。”
賀蘭道:“母親,我送你出去。”
秦太太搖一搖頭,和藹地微笑道:“不用,我想一個這人清靜地走會兒,看看這園子,我有日子沒下樓了,也不知道園子裡都開了什麼花,我得去看看。”
賀蘭便站起來,目送著秦太太走了出去。
那密室里安靜極了,紫檀木架子上放著一件用白玉雕刻的玲瓏寶塔,那也是價值連城的物件,相傳是某宮廷太后的陪葬之物,玉色溫潤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煙雲,塔身紋刻更是jīng雕細琢,巧奪天工,連飛檐下的風鈴都雕刻得惟妙惟肖。
賀蘭一個人坐在兆煜的chuáng前,恍惚地望著那一件玉器發呆,她的心跳得太厲害,仿佛是要從已經那腔子裡蹦出來一般,身體一陣陣地發冷,她的計劃實行了一半,還有另一半要做完,必須要做完。
處於昏迷中的兆煜忽然輕輕地動了動,他現在形銷骨立,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身體一日比一日差,他卻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到了坐在身邊的賀蘭,gān裂的嘴唇發出很輕的聲音,“嫂子,我睡了太久,天亮了嗎?”
這間密室透不進來一絲絲陽光,又yīn又cháo,賀蘭忍住眼淚,向著他微微一笑,“天就快亮了,你感覺好些了麼?要是難受,就再睡一會兒。”
兆煜笑了,“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死。”
賀蘭點點頭,哽咽:“謝謝你。”
她將棉被嚴嚴實實地蓋在兆煜的身上,兆煜高燒未退,身體不停地哆嗦著,他的臉色一片灰白,慘澹晦暗,賀蘭輕聲道:“你閉上眼睛再睡會兒,睡著了就不疼了。”
秦兆煜卻緩緩地搖搖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吃力地道:“沒事兒,我這樣醒著,能陪你說說話兒。”
他停了一停,又喃喃道:“這裡真像是一個墓xué,什麼都是死地,只有我是活的。”
賀蘭擦gān臉上的淚珠,又替兆煜掖了掖被角,方才輕聲道:“你等會兒。”她站起身來走出密室去,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手裡捧著一盆晚香玉,那潔白如玉的花蕾為這死氣沉沉的密室里增添了一點生機,一點活氣,芳香一陣陣地襲來,如暖暖的雲霧,她把晚香玉放在了兆煜chuáng邊的柜子上。
兆煜聞到花香,勉qiáng睜開眼睛,看到她靜靜地站在柜子旁,面容如雪似玉,一點點髮絲粘在了鬢角上,平添了一股楚楚可憐的韻致,身側的那一盆晚香玉的花枝微微搖曳,芬芳吐沁,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半晌笑了一笑,很低微地呻吟道:“真好看。”
賀蘭笑道:“這花是晚香玉,開起來確實好看。”他目光散亂,又念了一聲,“真好看……”
嘴唇動了動,又吐出兩個字來,但卻有氣無力,低不可聞,他到底是體力不支,竟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因為是七月初七,所以各大戲園子都輪番唱著《天仙配》,甭管穆稜一帶的戰事有多緊張,這楚州繁華之地,卻依然歌舞昇平,又有高總司令特地從金州請來了名噪一時的崑曲名伶huáng玉卿唱七仙女。
這一天晚上初到楚州,更是首次在徳樓戲園子亮相,自然吸引了不少朝野名流,權貴人士,樓上的特廂早就預約滿了,樓下的座位上,也是熙熙攘攘坐滿了人,走廊中間穿梭著賣零食瓜子菸捲的。
二號特廂外,確實站滿了衛兵侍從,連帶著上樓的樓梯上,都站著警戒的侍從,一個個筆直如鐵釘子一般,高仲祺在特廂里才一落座,就有不少俞軍要員攜著自家的太太,特地前來打一個招呼,別的包廂里那些個少奶奶小姐們,目光都如電般地朝著這邊看著。
沒多久許重智就走進來,彎下腰道:“總司令,賀蘭小姐到了。”
高仲祺回頭望了一眼,就見賀蘭挽著夾斗篷從包廂外面走進來,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地蟹殼青繡纏枝花卉旗袍,耳垂上帶著細細的玉墜子,襯得真箇人素淨淡雅,那顏色調和得恍若一幅溫婉的水墨畫。
高仲祺站了起來,先替賀蘭接了手上的夾斗篷,遞給一旁的侍從官,賀蘭從容地坐下來,高仲祺也跟著坐在了一側,看著她,微微一笑道:“怎麼穿得這樣素?”
賀蘭道:“我比不得總司令chūn風得意,我是家孝在身,穿得花紅柳綠,是怕外面人罵我罵得還不夠麼?”
高仲祺笑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戴著孝,還敢來這裡看戲?”
賀蘭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一片清冷的神色,“如今我的身價xing命就在高總司令的一念之間了,那麼你親自下的帖子,我怎麼敢不來。再說彭喜河的軍隊就要打過來了,總司令你的不對一再敗退,居然還有心思看戲,我怕什麼?”
高仲祺笑了一笑,“是啊,我這是掉腦袋的事兒,尚且還不怕,你更不用怕。”說完便朝著許重智道:“告訴他們,可以開戲了。”
許重智就退了下去,另有茶房上來倒茶送點心水果,見高仲祺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煙來,茶房小子又特意過來擦了取燈兒遞上去,服侍得十分殷勤周到。
那戲開了場,鑼鼓敲打之聲不絕於耳,賀蘭坐在特廂里,別的特廂或是樓下坐著的管家太太小姐的目光,時不時地就朝著這邊看過來,有些更是一面笑著一面與身邊的女眷們竊竊私語,賀蘭坐在樓上,卻是目不斜視,只管看著戲台。
高仲祺與賀蘭並肩坐著,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氣,若有若無地飄到他的鼻息里去,他禁不住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就見她那半邊側臉,白如雪敷一般,她肋下的琵琶盤扣上,繫著一條青花手絹,他便伸手過去,將那手絹慢慢地往外一抽。她立刻察覺了,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用手拉著自己的手絹,他微微一笑,還要往外抽,賀蘭便有點急了,四面那些少奶奶小姐的眼睛,時不時都要朝著他們這裡掃一下的。
賀蘭實在不得已,便低聲急道:“別在這裡鬧,讓人看見。”高仲祺聽聞她這一句,那臉上的笑意,卻是更加濃厚了,輕聲道:“好,我聽你的,不在這裡鬧。”賀蘭看了他一眼,再沒說話。
包廂外面一陣腳步聲,許重智在外面先道:“總司令,省委主席夫婦過來了。”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聲,只聽得外面有人笑道:“原來總司令在這裡,不知道看完了戲,可否賞臉到我傅某人家裡喝一杯薄酒呢。”
那話音一落,就有人推門走了進來,正是省委主席傅達民攜著傅太太走進來。
高仲祺便站起身來,道:“原來傅主席也來了,我剛才到沒有看見。”
傅達民一進來就看到了高仲祺身邊坐著一個女人,他也沒當什麼,誰料那女人回過頭來,他心中一驚,心道外界傳言果然不假。傅太太也是一怔,脫口道:“秦少……”
她眼珠一轉,後半句已經咽了回去,朝著賀蘭笑道:“賀蘭小姐。”
賀蘭卻只是端坐在那裡,動也沒動一下,手裡端著茶杯,慢慢地喝著,給了傅氏夫妻好大一個臉色,傅達民臉上的神色,就有點不好看了,卻聽得高仲祺笑道:“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到傅主席家裡去了,改日我請傅主席到酒樓吃酒。”
傅達民也就哈哈地笑道:“好,好,總司令你忙你的。”
賀蘭正好從盤子裡拿起一個梨來,用小刀慢慢地削著,高仲祺看見了,便立刻朝著她道:“這事兒讓丫鬟去做,你小心削到了手。”
賀蘭道:“我不喜歡讓別人碰我吃的東西。”
高仲祺便走過去,從她的手裡拿過小刀和削了一半的梨,道:“那你好好看戲,我給你削。”
賀蘭任他去做了,也沒吭聲。傅達民察言觀色,這會兒笑道:“不打擾你們二人看戲了,我們這就走了。”
他攜著太太出了特廂,就見一個侍衛買了滿滿一紙袋麻糖走過來,許重智大聲道:“賀蘭小姐說不想吃麻糖了,總司令讓多買些先送到湘林別墅去,給賀蘭小姐隨時預備著。”
那侍衛應了,轉身下了樓,傅太太向來對於這些閒話八卦都是十分注意的,何況今兒還親眼見了,剛走進自己的特廂里,就忍不住小聲諷笑道:“聽見沒有,都住到湘林區了,秦家少奶奶真是天下第一開通之人。”
傅達民便冷冷道:“婦道人家知道些什麼,整日裡碎嘴胡沁!”
傅太太將嘴撇了一撇,也就不說了,傅達民又朝著對面高仲祺的特廂里看了一眼,果然就看見高仲祺親自削好了一個梨,送到了賀蘭的手裡,賀蘭竟沒吃,甚至看都沒有看一眼,隨手便放在了一旁,高仲祺反而一笑,傅達民思忖了片刻,道:“上次吳秘書的內人送你那一套翡翠首飾還在吧?”傅太太正拿著戲考慢慢地看,道:“在呢,都鎖在保險箱裡。”
傅達民道:“那就拿出來,給賀小姐送去。”
傅太太放下戲考,笑道:“我曉得了,我這幾天呢,也正算計著要怎麼巴結這位俞軍的新主子。”
傅達民淡淡道:“也別太露骨,外面打得正厲害,這川清河山到底姓不姓高—切還是未知數呢。”
那戲演了半場,許重智走了進來,在高仲祺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高仲祺點點頭,許重智便退了出去,賀蘭望著戲台子,慢慢地拈著手心裡的幾粒松仁吃,高仲祺道:“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他站起來,從侍衛的手裡拿過賀蘭的夾斗篷,賀蘭便站了起來,他親手為賀蘭披上了郝一件斗篷,系好了斗篷上的扣子,這四面特廂里的人,都嗖嗖地朝著這邊看過來,玩味的目光如刀子一般。
高仲祺望著賀蘭笑道:“怎麼臉色這樣不好看?難道只讓你看了半場戲,你就不高興了?”
賀蘭淡淡笑道;“反正你的戲都演完了,管台上的如何?”
高仲祺望著賀蘭的面容,微微一笑,繼而攜了她的手,在侍衛的簇擁下走下樓,他才—下樓,就聽得“轟”的一聲如打雷一般,竟蓋住了那戲台上的鑼鼓之聲,戲園子裡的軍官都站了起來,筆直地目送高仲祺出去。
高仲祺帶著賀蘭出了戲園子,街面上已經停了三四輛汽車,高仲祺帶著賀蘭走到了第一輛防彈汽車前面,親自拉開了車門,贊蘭低頭上了車,高仲祺隨之坐了上來,那汽車便開了起來,一路朝著湘林別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