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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已經在陳崇的率領下往回撤,秦國敗逃時留下的戰利品、馬匹正有條不紊地往豫州方向運回去。寧鎮塢堡的幾百人馬也已經在孫休率領下退回堡里。
這是一個yīn天,兩人坐在旁邊一截枯掉的大樹樁上,一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朱弦才低聲道:“藍熙之,你怎麼以為我會怪你?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瑤瑤出嫁前後,你對我的態度就開始很不好了,每次不是躲著就是冷冰冰的,我以為,你是在責怪我的……”
從蘭泰開始再到從趙國返回的風餐露宿,兩人的關係一度已經親密得幾乎比得上共過患難的朋友了。可是,回到江南後,立刻,一切又都回復成了往日的冰冷。
朱弦怎能告訴她,自己剛從趙國返回就是父母的bī婚?
自己怎能告訴她,父親說“你也不希望先帝的名聲蒙羞吧?你也親自聽得小皇帝叫她嫂子”?
如重錘敲在心上,他慌忙躲避著先帝的“遺孀”,生平從未有過這樣陌生而痛苦的感覺,可是,這痛苦中偏偏又融合了太濃厚的甜蜜和期許,近了會灼傷遠了會煎熬,讓人無所適從,只好逃避。
即使到現在,即使在那麼繁忙的戎馬倥傯里,偶爾思緒閃過時,也忍不住地加重這種無所適從的煎熬和灼傷,所以,他不停地派人尋找她,擔心著她的安全,急切希望見到她,深深悔恨自己那天遇到她時怎麼不帶她一起走!
他想,也許是因為先帝吧,自己受先帝所託,一定要找到她照顧她,這些年成了責任也成了習慣,就是這樣了吧!可是,為什麼夜深人靜輾轉反側的時候,心裡的陌生的燃燒會變得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絕望?
今天,居然會在這裡遇見她,原來,她一直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心裡的狂喜因何而來?心裡的期待又因何而來?
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起笑容,不由自主地柔聲道:“藍熙之,我不會怪你,永遠也不會怪你的……”
藍熙之第一次見他臉上這樣的認真誠懇,不再譏諷也不再傲慢,可是,偏偏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比自己見過的最漂亮最多qíng的女子的眼睛還動人一百倍。
朱弦見她那樣奇怪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習慣xing地脫口而出:“妖女,你看啥?”
“桃花眼,我總有一天會把你的長睫毛一根一根拔光。”
兩人互相怒視著對方,一會兒,忽然又同時大笑起來。
這一笑,彼此都覺得許久不曾有過的放鬆。
浚城大捷
“藍熙之,你怎麼跑到寧鎮塢堡來做了女大王?”“我麼——”藍熙之一時倒不易回答。生逢亂世,卻從未真正受過太多苦楚。從小在師父身邊長大,師父去世後,在江湖遊歷兩年還沒經過太多的酸甜苦辣人世炎涼,就遇上蕭卷。在蕭卷身邊,得到的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愛護。蕭卷一切都依著自己,體貼著自己,巴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最好最幸福的東西都留給自己。可是,蕭卷死了!蕭卷從此只能在夢中出現了,人生的陌生的愁苦、無奈、憤怒、失敗等等忽然像約好了似的,慢慢的一撥一撥的襲來。
錦湘慘死、朱瑤瑤慘死、和曾經最親密的朋友反目成仇、在“余宅”目睹一群女子的被蹂躪被屠殺、自己第一次瘋狂屠殺那麼多胡人……一個人走在茫茫的天地之間,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生命里再也不會享受到蕭卷理所當然的關心愛護和包容了,再也沒有堅固的遮風擋雨之地了,那種不知多少世修來的奢侈的幸福,早已被耗費光了,被上天完全收回去了!從此,自己的命運完全需要自己來把握了。她決不允許自己某一天遭遇和那些手無寸鐵的女人一般的可怕命運,更希望能夠在有機會的時候為這個世界上的女子做一些什麼,關於守護、生命、安全和尊嚴,希望能在亂世里儘量減少一些微弱的人的生命悲劇,哪怕是以bào制bào!
她並未走得多遠,只是一路北上,聽聞寧鎮首領仁義過人,便來投奔。首領見她是女子自然不肯接納,但卻熱qíng地給出盤纏說要護送她回家云云,直到藍熙之露了幾手,大敗城裡一gān好手,首領才信服留下她來。藍熙之早年隨蕭卷在宮中替他處理軍政大事,得蕭卷指點,很快明白其中的奧秘,加上曾隨蕭卷親征,如今來管理這不過區區幾百人馬的小鎮,自然毫無問題。不久,老堡主病逝後,她就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塢堡的堡主。“朱弦,聽說你在分化瓦解各大塢堡,將塢堡統一歸納到豫州軍隊的旗下調度指揮?”
“對。這些分散的地方勢力經常互相混戰,有時還四處搶掠,不得不整肅一下。寧鎮塢堡本來也是計劃中的,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用整肅了,你已經管理得井井有條了。”
“朱弦,你放心吧,寧鎮塢堡完全歸豫州軍節制,只要有任務有什麼統一安排,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朱弦點點頭,見她瘦瘦的身影,卻比以前更jīng神了許多,記憶中,好像自蕭卷死後,她就從來不曾如此jīng神過。話在喉嚨間轉了幾圈,卻不太好說出口,好一會兒他才道:“藍熙之,你不回藏書樓了?”
藍熙之笑了起來:“當然要回去的,那裡永遠是我的家。不過,我現在想做一些自己希望並且能夠做到的事qíng,也許會失敗、也許會灰心,也許還會走投無路,可是,無論如何,我總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無論我什麼時候無論什麼qíng況下回去,蕭卷都會熱qíng歡迎我的……這些日子,蕭卷好像就在我身邊保護我一樣,每到我遇險失意時,總會逢凶化吉,蕭卷一定一直跟著我的,呵呵,所以,我無論在哪裡都一樣……”冬天冷冷的風chuī在臉上,朱弦看著她又甜蜜又執著的神qíng,忽覺得心裡有些冰涼,低聲道:“藍熙之,既然如此,你想做什麼就盡力去做吧,需要我配合的,你就派人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而為的。不過,你也要多保重身體就是了。”“朱弦,我會的,呵呵。如今亂世紛紜,我在這裡做山大王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求暫保一時一地的平安而已,但是,能否保住,就很難說清楚了。朱弦,我們該告辭了,你一定還有很多事要忙,我也有些雜事需要處理。”朱弦沉默了一下,站起來:“好吧,藍熙之,再見。”“再見,朱弦。”朱弦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過頭,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地蓋住大大的眼睛:“藍熙之,我曾經答應等你今年過生日時請你大吃一頓,結果,到你生日時,卻一直找不到你……”
“呵呵,朱弦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啊?我都忘記了,明年吧,明年你一定要請我。”
“好的,明年我一定請你。”………………………………………………………………………………………………
這天早上,孫休從外地趕回,帶回來一個消息,說距寧鎮西邊百餘里的無名小鎮太丘,有慕容俊的勢力在此活動。大燕首領慕容俊見勢力不足以稱王,所以暫時接受了南朝的冊封,號稱燕王。藍熙之尋思,他大肆向這裡活動,肯定是重大企圖。藍熙之和眾人商議了一下,決定喬裝前去打探一番。這一打探的結果,令藍熙之大為不安,原來是慕容俊和馮太后太丘會謀,正在商議談判事宜,藉此為跳板,要拿下豫州,共同圖謀南朝。她返回後立即派人通知朱弦,自己帶了幾十騎jīng銳先行前去打探。沒想到,大燕的鐵騎比預料的來得更快,慕容俊率領三萬大軍,三天內踏平了七八座小城,直bī南朝重鎮西台浚城。南朝偏安一隅,多年來只圖苟安,很少大戰,即使jiāo戰也是屢戰屢敗。因此,豫州民眾一聽浚城被圍,加上糧糙供應不足,無不惶恐,都猶豫著要不要出兵堅守。這天,藍熙之和幾名塢堡堡主一起來到豫州,和朱弦商議浚城之圍的事qíng。
商議完畢,各大堡主離去,朱弦道:“藍熙之,你留下給我幫一下忙。”
“好吧,要我做什麼?”朱弦笑而不答,直接來到書房。書房裡,全是裁剪好的紙張,有好幾幅已經寫上封題。藍熙之隨手拿起一幅一看,上面的隸書寫得流暢美觀,氣勢磅礴。她愣了一下:“朱弦,你到哪裡請人幫你寫的?”“藍熙之,你這是什麼話?當然是我自己寫的。”“哦,不學無術的朱公子能寫出這樣的字來?”“嘿嘿,我從小練武也習文的。雖然這字比不上你‘書畫雙絕’藍熙之,可是,題寫一下封題也沒有問題吧?而且,藍熙之,我什麼時候不學無術了?”“可是,我記得你以前就是不學無術,無惡不作的……”“舉例?藍熙之,你講講我怎麼無惡不作了?”藍熙之看他一副“你舉不出實例,我掐死你”的模樣,仔細想了想,好像又確實舉不出什麼例子來。朱弦瞪她一眼,“藍熙之,來幫我一起寫。”“你要gān啥?”朱弦神秘一笑:“豫州郡有幾十所空倉庫,我把它們都封起來。”“大戰當頭,你閒著沒事gān啊?”藍熙之話未說完,忽然跳了起來,喜道:“好主意,我馬上幫你寫。”朱弦看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意圖,心裡更是喜悅,點點頭,也坐在她身邊,兩人一起書寫起來。兩個時辰後,這些封條已經寫完,朱弦立刻召集一隊將士,一起去封貼這幾十所空倉庫,並且手指著這些倉庫道:“這裡面滿是谷粟,足以支撐我們吃一年。大家一定要努力堅守啊!”
眾將士見了刺史大人親筆題寫的封題,無不大喜過望,隨後,朱弦立刻派部將陳崇率兵進據東台浚城,雙方在同一大城各守一端。
馮太后和新男寵
安排好一切事宜,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藍熙之揉揉眼睛,朱弦見她眼睛裡滿是血絲,微笑道:“藍熙之,你去我那裡休息一下吧。”
“休息倒是不用了,不過我得趕緊去吃飯,好餓。”“走吧。”前面就是朱弦的官邸,一所不大不小的屋子不修牆屋,只用了一張大大的書桌隔開了一張chuáng和一堆書籍兵器。屋子裡既無器皿也無侍衛。藍熙之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到了什麼貧賤素士的家裡。
“天啦,這是朱大公子的府邸?”“這是豫州刺史的府邸,這裡只有刺史大人,沒有朱公子。”藍熙之抬頭細細看他幾眼,這才發現,現在的朱弦,除了那雙撲閃撲閃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外,他面容沉毅,不徐不急,整個人,已經跟記憶里鮮衣怒馬的囂張公子兒完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