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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別
院子裡,正在繡花的司徒夫人見藍熙之等人匆忙進來,神色凝重,心裡一驚,看著外出打探消息歸來的張康。藍熙之一手牽著她的一個孩兒,將他們jiāo到她手裡,鎮定道:“嫂子,你辛苦了,在家裡照看著孩子們吧。石良玉出事了,我得趕去看看。”司徒夫人十分驚惶,又不敢多說什麼,只好道:“你們要小心。”除了兩名侍衛和一gān侍女外,藍熙之坐在馬背上,親自巡視了一遍這支一共有十二人的隊伍,無不是當時石良玉jīng心挑選的忠誠可靠的勇武戰士。他本來是留來保護她們母子的。
健壯的rǔ母也騎在馬上,她原是石良玉屬下一小卒的遺孀,曾多年在軍中,騎馬she箭,健壯異常。她將藍妹妹抱在懷裡,站在隊伍的中間。司徒夫人驚惶道:“藍妹妹也要帶去?”藍熙之點點頭,淡淡道:“總要讓她父親見她一面。”司徒夫人拉著兩個孩子退到一邊,眼淚掉了下來。藍熙之巡視一遍,看看再無任何瑕疵,點點頭:“出發吧。”眾人一聲響應,藍熙之一馬當先,衝出山谷,忽見前面一輛四馬駕駛的馬車趕來,馬車上一人大聲道:“等等。”藍熙之勒馬,正是葛洪。葛洪一來此山就深深喜歡上了這座山峰,他在另一側起了一座小小的三間道觀,自行修煉。
藍熙之看他的馬車是一種異常的結構,心裡一動,這古怪的樣子,正是多年前她曾和他一起研究過的“棗木飛車。”當時快要成功了,她甚至已經想清楚了存在的障礙,並把修改圖紙和詳細的想法都jiāo給了葛洪。此後幾年,事qíng太多,她慢慢地就忘記了此事,直到今天,一看到這馬車,立刻醒悟過來。
“娘娘,貧道和你們一起去吧。”藍熙之知道他本領極大,得此qiáng援,哪裡會推辭,立刻躬身一禮:“多謝道長。”
葛洪看看騎在馬上的抱著孩子的rǔ母:“你們坐到馬車上來吧。我這馬車是很奇特的,可比騎馬舒服多了。”藍熙之大喜:“多謝道長。”rǔ母立刻抱了小嬰兒坐到了馬車上。十二人帶了三十幾匹馬,每行一程又換一次坐騎,如此連夜飛奔,十天後已經到了江南。
藍熙之下馬,抱了女兒,眾人都等在外面。穿過這片樹葉已經掉光的野李子樹林,再走過青石板的荷塘小徑,藏書樓赫然立在前面。
當初的幾名老僕離開後,石良玉怕荒廢了這棟藏書樓,怕蕭卷的心血毀於一旦,事後藍熙之想起會痛心,就留下了兩名侍衛,重新找了幾個當地的老年人看守藏書樓,負責將書目登記造冊,依舊供附近的平民子弟隨意借閱。藏書樓的大門半掩著,看守的老人坐在裡面打著瞌睡。藍熙之放輕了腳步,悄然快步走了過去,直接往後面的山坡而去。蕭瑟的秋風裡,“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幾個大字,依舊冷冷地佇立在那裡。
她抱著女兒跪了下去:“蕭卷,我來看你了,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四周,只有深秋的風冷冷地刮過,小女兒熟睡在媽媽的懷裡,跟著媽媽一起下跪行禮,也渾然不覺,沒有醒來。藍熙之慢慢起身,又看了看冷冷的墓碑,才抱著女兒,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豺láng面目
半個月後,眾人在火城百里外停下。女兒和rǔ母已經被安置在一個隱秘而可靠的地方,留下了兩名侍衛照看她們。
藍熙之抱起女兒看看,又親親她的小臉,才jiāo給rǔ母:“你好好帶著她,我會來接你們的。”
“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看小姐的。”“多謝!”藍熙之一揚鞭,十名jīng騎跟在她身後飛奔起來,葛洪駕了他的特殊的馬車跟在後面……奔得四五十里,到了前面的龍城。龍城也是一個重要關口,是氐族秦國和燕國的接壤之地。
藍熙之勒馬停下,仔細查看路上大量的馬糞,發現這馬糞不過兩三天時間,附近糙木凌亂,死屍橫雜,顯然正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鬥。看士兵身上的服侍,應該是燕族和秦軍的jiāo戰。
將石良玉擊潰後,暫時的五胡聯盟立刻解體,各自的矛盾又立刻最大化,為了利益和領土,又互相攻戰起來。再往前行幾里,只見前面的平城秦軍來來往往,城頭上豎著一桿大旗,上面繡著一個大大的“王”字。她心裡一動,馳馬上前,門口守衛的士兵立刻伸出長矛jiāo叉攔住她:“你是何人?膽敢擅闖龍城?”她停下,大聲道:“請問,你們這位王將軍是不是王猛……”“猛”字尚未落口,忽聽得城門樓上一聲高呼“藍姐,藍姐……”她抬起頭,只見城樓上,一個高大的背影轉身,不一會兒,她眼前一花,手提金刀的王猛已經奔了出來,喜形於色,大聲道:“藍姐,哈哈,你怎麼會來這裡?”藍熙之見了他原本十分高興,可是,此時此刻,心急如焚,哪裡笑得出來?只道:“你們是在和燕軍jiāo戰麼?”“對,我前些日子已經和慕容俊jiāo手過一次了,消滅了他兩萬人馬……”
藍熙之的臉上終於微微有了一些笑容:“王猛,我特別恨慕容俊這個賊子,但是,看來今生我自己是很難殺得了他了,如果有機會,你一定幫我殺了他……”王猛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藍姐,我答應你。有機會,我一定幫你殺了他!藍姐,你怎麼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藍熙之將營救石良玉的qíng況簡單說了一下,王猛沉思一會兒,立刻道:“藍姐,我派五千大軍護送你們……”“王猛,這怎麼行?”王猛狡黠地眨眨眼睛:“我只是護送你在火城來去,並不是要和哪個領國jiāo戰,你放心吧……”
藍熙之本來只是順便來看看故人,不想王猛卻立刻派出五千軍。她想想火城的魏軍和石良玉,也不拒絕,只深深向王猛行了一禮:“多謝你,王猛!”“藍姐,不用客氣!”火城,這是一個魏國和大燕接壤的小城,因為當地土質火紅,所以被稱為火城。
慕容俊在魏軍的大力援助下俘獲了石良玉,他恨透石良玉,巴不得將其千刀萬剮,但是,馮太后卻要求將石良玉jiāo給自己處罰。慕容俊攻破鄴城後,鄴國曾奮起抵抗的王基等高級將領自殺謝主。慕容俊入主鄴城後才發現皇宮裡根本別無財寶,原來石良玉早已將皇宮的財物完全用於了這些年的戰爭上以及犒賞三軍、後來的賑災濟民。慕容俊見費了如此大的周折卻只收穫空空的一座城池,一怒之下,殺光鄴城男子,將大部分婦女兒童殺了充作軍糧,趁勢拿下了南朝的幾個郡後,在幽州公然登基稱帝。
南朝使者跑去責問他世受南朝厚恩,為何敢掠奪南朝國土還公然稱帝?慕容俊大笑,大聲斥責使者,叫他下次來時要讓南朝的皇帝以同樣的“皇帝”禮儀尊稱自己,然後,喝令左右將南朝使者趕了出去。南朝君臣又驚又怒,卻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匹自己一手姑息起來的豺láng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慕容俊登基後,見鄴國破滅臣子紛紛自殺,石良玉的直系、旁系親眷一個也沒有剩下,留了他也沒有什麼油水可圖,加上馮太后qiáng烈要求,便賣她一個人qíng,將石良玉jiāo給了她。
最後機會
魏國此時國力快達巔峰了,慕容俊新建小國不敢與她抗衡,而且最近他和新崛起的關中氐族秦國開始大力爭奪,首戰告負,在秦國面前明顯居於劣勢,也需要馮太后的支持。
他恨石良玉入骨,後來又偶然聽聞那個曾將自己塌在腳下的塢堡無名女子竟然就是石良玉的皇后,更是氣憤,所以,日日想盡各種殘酷的法子折磨石良玉。到將他jiāo給馮太后手裡時,石良玉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出一片完好的地方了。接連幾天的大雪後,小小的龍城完全是一片銀妝素裹。這天,終於出現了久違的陽光。兩名獄卒打開鐵牢,大喝一聲:“出去吧。”石良玉赤著腳,戴著沉重的腳鐐手銬,脖子上還戴著厚厚的枷鎖。他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勉qiáng走了幾步,潰爛的雙腿幾乎支撐不住。兩名士卒立刻挾住了他,將他半扶半拖的弄到院子裡。冬日的陽光下,一個雍容健壯的婦人背對著他站在前面,聽見腳鐐在地上咣襠咣襠的聲音,好一會兒才回過身來。這一回身,她立刻被他身上那種腐爛潰敗的膿水氣味熏得後退了一步。她揮揮手,獄卒退了下去。她原本打算既不和鄴國結盟也不趁火打劫,可是,五胡聯盟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鮮卑不能獨立在外在這種關鍵時刻得罪其他四胡,而且,權衡再三,那個自己或多或少曾經動過一些真qíng的男人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對他客氣?所以,才有後來她中途出兵,堵截了石良玉的退路。她皺起眉頭,看著往日英武俊秀的男子此刻已是蓬頭垢面,渾身上下已經被折磨毒打得再無一絲完好的肌膚。她再退兩步,有些險惡地捂著鼻子:“石良玉,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如果你一直不曾背叛本宮,本宮何至於在你落難的時候阻你一程?”石良玉大笑咳出一口血來:“大丈夫能屈能伸,過去,我靠屈身於你和胡皇后,換來了步步高升和榮華富貴。如今,這些我都失去了,也不打算東山再起了,我又何必再屈從於你?”
馮太后冷笑一聲:“你別忘了,你縱然不屈也決不能再‘伸’了!”“我殺戮太重,有今天也是報應,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再‘伸’!”馮太后仔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才道:“石良玉,我真為你可惜。你是英雄,但卻沒有能夠成為梟雄!先不說被你們所謂中土英雄瞧不起的五胡,就拿你們歷代尊崇的秦皇漢武來說,哪個殺的人不比你多?他們不照樣成了千古明君?你們所謂的中原正統不照樣對他們歌功頌德?想你石良玉剛起兵時,何等的雄才大略英姿勃發百戰百戰?可是,你為什麼後來跟中了邪似的?竟然中途心軟,放棄大規模殺戮,甚至愚蠢到將軍糧分給窮人賑災,自己率軍去搶軍糧!你這種婦人之仁,如何能不得敗?古往今來,婦人之仁有幾個能成大事的?你若堅持你早期的風格,以你的大略,何至於淪落為慕容俊這種庸才的俘虜?又何至於有今天的敗亡和凌rǔ?”石良玉淡淡道:“秦朝也不過二世而亡,縱然漢武也沒能支持到今天。誰的天下能夠一萬年?你的魏國又能存在幾百年?我的敗亡,我自己早就料到了,所以如此,不過是想最後為妻兒多少積點yīn德罷了……”馮太后怒道:“你的妻兒?”石良玉點點頭,面帶笑容,忽然有些眉飛色舞起來。這一瞬間,馮太后仿似覺得眼前一亮,眼前的男子竟然變得如此風華絕世、光彩照人,仿佛又恢復成了那個自己生平從未見過的俊秀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