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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熙之比他還先認出對方,聲音也微微有些發抖:“水果男……是你……”
石良玉跳下馬背,不過一丈的距離,卻是飛奔過來的,一把抱住她,嘶聲道:“熙之,可想死我了……”好一會兒,藍熙之輕輕推開他,笑了起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懷裡一空,石良玉才從剛才的忘形里回過神來,面色不改,仍舊拉著她的手:“走吧,熙之,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啊……”藍熙之回頭,那huáng須漢子看著石良玉,急道:“將軍,那老婦如何處理?”
石良玉頭也不回,大聲道:“好生安頓。另外,張貼告示,永不再侵犯此城。”
“是。”很快,大軍開拔,撤出空城。石良玉和藍熙之落在大軍後面,兩馬並排而行。離別多年,其間種種變故,千言萬語明明就在喉頭,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石良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來:“熙之……這兩年我曾派人去江南找你,可是,你不在讀書台……”自從得知蕭卷駕崩的消息後,他就派出了好幾撥人馬前去江南尋找,可是,來來去去卻沒有絲毫收穫。藍熙之笑道:“我本來就不在讀書台,你怎麼找得到?”“那,你在哪裡?”“還是在江南,不過在藏書樓,那裡距離讀書台還有100多里。”“哦。”藏書樓不為人知,是蕭卷暗地裡為她準備的棲身之地。住了幾年,周圍之人均不知道主人的身份來歷,旁人又怎麼找得到?石良玉自然無意追問她藏身何處,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悅里:“熙之,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也很開心。”“對了,你原本是要去哪裡的?”“我並沒有確定的目標,只是隨便走走而已。”石良玉笑逐顏開的:“哦,那敢qíng好!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聚聚了。”“好吧。”他這樣一笑,面上的yīn沉之色就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初見到此時,藍熙之一直覺得他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這些變化,當然不止於他原本水果般白皙潤潔的臉龐已經在戰場和歲月里變成了一種堅韌的古銅色,也不在於他的原本文弱的胳臂,變得如鋼鐵一般qiáng健有力,而是整個人從裡到外透出的那種深刻的變化。但是,這種變化太過深刻,藍熙之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來。正思索間,忽見他這樣一笑,幾乎完全回復了當初水果鮮艷的少年模樣。
她又看看他勒住韁繩的qiáng健有力的臂膀,笑道:“你這些年發生了很大變化呀,怎麼做將軍了?”“哎,一言難盡。熙之,先不談我了,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藍熙之點點頭:“我很好,一直在藏書樓過著很平靜的日子。不到外面,都不知道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啊,石良玉,你當了將軍,下一步是不是又要當國王啊?”她本來是開玩笑隨口而出,石良玉卻點點頭,豪氣勃勃地道:“帝王將相也不是自來就家傳的,有力者居之而已,真有機會,我是決不會放過的。”
夢境
兩人邊走邊談,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晚了,石良玉率領的大軍來到了邯鄲。
這座小城距離羯族後趙國的都城鄴城並不遙遠,正是石良玉的封地。一般要王子皇孫或者有大功的諸侯才有封地,藍熙之暗思,石良玉的地位在趙國不知有多麼顯赫,可是,卻並不問出口。
兩人徑直來到城裡一座最豪華的府邸,門口,立著兩排威風凜凜的士兵,見了石良玉趕緊行禮。
石良玉先下馬,藍熙之也跟著下來。石良玉走在前面,熱qíng地道:“熙之,走吧。”藍熙之跟在他身邊,心裡忽然隱隱有些不安。儘管一路上石良玉都很熱qíng,兩人談到高興處也和舊時一樣投緣,可是,只要當他沒說話時或者不經意地思索時,臉上那種yīn沉的習慣xing的神qíng就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遮都遮掩不住。兩人來到大堂,只見一面牆壁上釘滿虎皮、豹皮,另一面牆上卻全是江南風格的畫卷,整個廳堂布置,也是一半羯族風格,一半江南風格。八名盛裝的侍女分立兩側,真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石良玉剛一進來,其中的兩名侍女立刻迎上,捧了嶄新的柔軟衣服要為他置換。其餘侍女都看著藍熙之,面露驚訝之色,似在等待石良玉吩咐,該如何伺候這位陌生的客人。石良玉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立刻準備幾套新衣……”他看看藍熙之,又補充道,“要女裝!然後準備好熱水。”眾侍女聽得“女裝”二字,都暗暗驚訝,卻依舊恭敬道:“是!”藍熙之在椅子上坐下,經過了一整天烈日下的奔波,早已汗流浹背的。石良玉笑道:“熙之,馬上就可以洗澡了。”“好呀,奔波這麼久,路上也沒有什麼像樣的旅店,我都懷疑自己快要發餿了,呵呵。”
不一會兒,溫水已經準備好,兩名侍女領了藍熙之往浴室走去。藍熙之剛走進去,一名侍女手捧新衣,另外兩名侍女立刻碎步上前,恭敬地要為藍熙之解衣服。藍熙之嚇了一跳,趕緊道:“你們快出去,我自己來。”“奴婢們要伺候好小姐,不然將軍會生氣的。”“我不要你們伺候,快出去吧,將軍不會生你們的氣的。”三名侍女這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藍熙之換好衣服出來時,晚飯已經擺好,諾大的飯廳燈火輝煌,尤其是靠近飯桌的那盞紫色的琉璃燈,將滿桌jīng美的菜餚照she出一種令人心動的色彩。石良玉獨自一人坐在桌前,他換了一套十分舒適的白色寬袍,袍上繡著一圈紫色的花紋。他的沐浴後的烏黑髮亮的頭髮隨意像羯族人那樣紮成一束,在尋常的秀致里又增添了一絲野xing的豪放。炫目的燈光下,他的臉也不是白日所見的略微的銅色,洗去了風沙,洗去了疲乏,他的臉上的那種色彩,比桌上那盤紅艷艷的新鮮蘋果更光彩奪目。一看見藍熙之,他立刻起身迎上,笑道:“熙之,餓了吧?”藍熙之看著他臨水照花一般的笑臉,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呵呵,水果男,我已經飽了。”
每次聽見“水果男”這三個字,石良玉就覺得異常的親切和喜悅,他伸出手去,為她將凳子移得恰到好處:“熙之,坐下吧,看看,有沒有你喜歡吃的東西?”他那樣的風神舉止,他伸出的白玉一般的手——白天所見的yīn沉和風塵都不見了——他似乎完全徹底地變成了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江南少年了。那是黑夜的魔力,是流光溢彩的燈光的魔力,藍熙之在他身邊坐下,心qíng不由自主變得輕快:“我又覺得有點餓了……”“那我們就吃飯吧。”藍熙之點點頭,這時才發現諾大一桌菜,只有兩個人吃。她暗思這裡是石良玉的封地,自然他的家眷也會在此,便道:“你的家眷呢?怎麼不一起出來吃飯?”石良玉的雙眼發出熱切的光芒,呵呵笑起來:“熙之,我並未成親。”藍熙之避開他熱切的目光:“哈,這麼多好菜。上路以來,都是兵荒馬亂,我還沒好好吃過什麼東西,石良玉,我可不客氣了……”“你不要客氣,來,這個你一定會喜歡的……還有這個……”石良玉將她碗裡的菜夾得堆成小山一樣。此生,他從來沒有為誰布過菜,可是,第一次做起來,卻是那樣自然,絲毫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藍熙之埋頭大吃,石良玉細嚼慢咽。藍熙之偶爾抬起頭瞄他一眼,他身上不見絲毫的武將習xing,一舉一動不慌不忙。
石良玉卻是一直笑嘻嘻地看著她,滿桌的食物從未覺得如此可口。他隨時留心著把她喜歡的東西移到她最方便的地方。這頓飯吃了很久,兩人都吃得太飽了!藍熙之靠坐在椅子上,微閉著眼睛,輕嘆一聲:“唉,吃飽了就覺得好睏哦……”
石良玉見她閉著眼睛,伸出手來,擰擰她的臉頰:“熙之,你睡著啦?”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奇怪,藍熙之睜開眼睛,拂開他的手,看他竟然有點醉眼朦朦的樣子:“啊,水果男,你gān啥?”“我醉了……熙之……”“上次醉面,這次醉飯……呵呵,真有你的……”他的朦朧的雙眼立刻睜開,神采奕奕道:“熙之,你還記得‘醉面’?”
“嗯,你醉面的樣子好可笑。呵呵。”石良玉原本談興正濃,但見她蜷縮在椅子上的瘦小的身子,笑眯眯的臉上滿是倦容,立刻道:“熙之,去休息吧……”“呵,我還有很多事qíng要和你聊呢……”“明天再聊吧,還有很多時間的。走吧,熙之,我帶你去房間。”“好啊。”兩人來到房間,石良玉給她倒好茶水準備好洗漱的東西,笑道:“熙之,你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就吩咐一聲。”“嗯,你也早點休息吧。”石良玉點點頭,走到門口,又幾步跑回來:“熙之,我今天真開心,你開心不?”
他的鮮艷的臉龐如此近在咫尺,微微的呼吸猶如蘋果的淡淡的香氣,就像很久以前就盤算過無數次的那樣,藍熙之忽然伸出手去,在他的臉上輕輕掐了一下,又飛快地縮了回來:“哼,你掐我兩次,我總算掐回來一次了,呵呵呵……”“哈哈,藍熙之,小氣鬼!還惦記著報復呢!”他微笑著拉著她的手,“不過,我喜歡你的‘報復’,以後,你常常可以這樣‘報復’的……”藍熙之縮回手來:“報復一次就夠啦,哪有天天報復的?”石良玉chuī著口哨愉快的離去。藍熙之和身躺在舒適的chuáng上,才慢慢看清楚整個房間——儘管藍熙之曾在皇宮裡住了大半年,見了這房客房,也覺得有一種特別的奢華。那不是屬於中原的環佩叮噹的奢華,而是充滿異域風qíng的奢華。客房尚且如此,主人的臥室只怕窮盡想像也難以描述了!蕭卷的父親渡江立國,百廢待興,根本來不及大肆奢侈。而蕭卷更是生xing簡樸,每頓膳食只有幾樣菜餚,寢宮書房也沒有什麼金銀珠玉裝飾。藍熙之和他在一起的幾年裡,無論是讀書台還是皇宮,都沒有什麼奢侈的享受,此刻見了這間臥室,方明白石良玉作為江南望族的士族公子,以前過的是什麼樣一種生活了。也不知是房間太豪華還是在陌生的地方心qíng緊張,儘管倦極,這一夜,藍熙之睡得並不熟,時而清醒時而迷濛,一直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好不容易剛剛睡著,卻夢見蕭卷。蕭卷站在一片開滿野薑花的糙地上,手裡握著一卷書,穿著一件紅色的袍子。天空是那樣的藍,糙是那樣的綠,風從對面蔥鬱的山谷chuī來,帶著chūn天的梧桐和薔薇的氣息,仿佛沒有實體卻又有形狀,織出了宛若彩虹和月光的艷麗無比的縹緲薄紗。然後,她看見蕭卷放下手中的書卷,抬起頭來,那樣深切的凝視著自己,嘴唇微動,似乎在柔聲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可是短短的幾步距離,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到,腳下柔軟的青糙將她阻滯得磕磕絆絆。她心裡大急,大聲道:“蕭卷……蕭卷……”連喊幾聲,忽然醒了過來。她摸摸額頭,滿頭的大汗。這三年來,她很少夢見蕭卷,有時渴望夢見他幾乎渴望得快瘋過去也夢不到,即使偶爾夢見,也從來看不清楚臉。漸漸地,她發現自己都快要記不起蕭卷的臉了,可是,這次,她不但在夢中如此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更清晰地回憶起那片開滿野薑花的綠色糙地,色彩鮮明,寧靜清新,那是一個綠得透明,美麗得難以想像的地方……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她起身,推開窗子,窗外月沉星黯,風chuī來北方天空的那種帶有塵沙的涼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