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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大門,另一隻腳卻又生生停下,那個笑聲又清又脆,快似連珠pào,卻又隱隱帶了點沙沙的質感,出口的話那般尖刻,聽著卻似什麼甜言蜜語。他gān脆將已經邁進去的那隻腳也拔了出來,轉身正對著那個瘦小的女子:“你是誰?為何來這裡搗亂?”女子略微有些菜色的臉孔浮現一絲淡淡的憤怒的紅暈,聲音卻是脆生生的:“你又是誰?再敢無禮阻攔,休怪我不客氣!”朱弦啞然失笑:“我是誰你管不著!不過,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德何能居然敢在這裡放肆……”
“肆”字尚未落口,朱弦忽然眼前一花,饒是他反應極快,也覺腰間一松,他心裡一凜,只見對面的女子手裡已經多了一樣東西,正是自己腰上的一塊荷包。女子本來是要取他腰上那把玄鐵短劍,但見他反應極快,躲了過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胡亂飛舞著那個jīng致的荷包,然後隨手拋了出去:“廢話少說,我是來贖人的,贖一個叫做錦湘的女子,你快快jiāo出來,本姑娘馬上走人……”第一次被人徒手奪走身上的飾物,朱弦勃然變色,手下意識地按著玄鐵短劍,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錦湘?”一邊的朱順,腦里飛快的閃過這個名字,那是朱府剛買回來不久的一個丫鬟,這個女子大動gān戈找上門就是為了贖那個丫鬟?這時,大群武裝的侍衛和家丁已經聞訊趕來,其中還有不少客人也追了出來。
朱弦一揮手,將眾人攔在了門裡,目光看向朱順:“錦湘是誰?”“府里剛買回來的一個賤婢!”朱順怒向女子,橫笑一聲:“那個賤婢已經簽下終身賣身契,嘿嘿,豈容你想贖就贖?……”
“不贖也行,你們直接將錦湘給我,免得我自己進去搜。”“好你個不知進退的賤婢……”朱順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聽得“啪”的一聲,臉上已經重重的挨了一耳光。
“對你這種蠻不講理的東西,就得用蠻不講理的辦法……“居然敢對藍熙之出言不遜,打得好啊,打得好……”一陣噼里啪啦的掌聲響起,一個俊秀的公子閃過人群站到了瘦小的女子的身邊,他粉嫩如某種剛剝開的新鮮水果一般的臉上有細細的汗珠,又有些氣喘吁吁的,顯然是拼命趕路的緣故。
作者有話要說:
魏晉的士族是很奇特的現象。那時,士族和皇權共同治理天下,皇權其實並沒有其他朝代那麼至高無上。普通人,即使做到了高官,要加入士族也不容易,需要士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的允許。野史里,路太后哥哥的孫子很羨慕某比鄰名士,就去他家做客,結果被趕了出來,當即燒榻。
路太后向皇帝哭訴,皇帝只說:XX也太年輕了,何必自取欺rǔ!
————————所以,大家不必奇怪,那時的士族,就是這麼囂張,而且界限十分森嚴,呵呵。
蕭卷,你會不會死
眾皆變色,很快,圍觀的賓客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她就是藍熙之?”“就是畫維摩詰像的那個藍熙之?”“藍熙之竟然是個女的?”“不會吧?藍熙之怎麼會是一個庶族女子?”“一個庶族女子如何能畫得出維摩詰?”這些日子,京城裡傳得最沸沸揚揚的就是寒山寺照壁上的維摩詰像,而作畫的“藍熙之”更是在口耳相傳里成為了天縱奇才。可是,此人太過神秘,除了一個名字,誰也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方大才子。有好事者,甚至賭下東道,要在某個時段之內,找出藍熙之,並邀請他(眾人以為必定是士族的某位公子)為諸人作畫。朱濤喜好書畫,半月前曾帶領朱氏子弟到寒山寺觀摩了一整天壁畫,回來時,唏噓不已,當即吩咐隨同的朱氏子弟留意此人行蹤,若能結識如此仙才,定要將“他”舉薦重用。朱弦並不十分喜好書畫,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可是如今,見到“藍熙之”本人忽然出現在自家門口,且指手畫腳,放肆之極,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開口。挨了一耳光的朱順,知道朱大公子xing格倔qiáng,不善言辭,見他愣在原地,立刻走到他身邊,正要開口,賓客中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她就是拍塌張太守藏錢夾牆的那個妖女……”
“對,就是她……”“殺金谷園別墅石大人的也是她……”張太守家的夾牆不堪重負滾出萬千銅錢、石大人蒸人為樂自己的頭也終被裝在盤子裡、維摩詰畫像冠絕天下——這三件大事,無不是近日街頭巷尾,茶前飯後的熱點話題。如今,做下這三件大事的主人竟然就站在面前,就是這個毫不起眼的瘦小女子?猜測議論聲越來越響,圍觀的賓客越來越多。朱弦揮揮手,低聲吩咐了幾句,朱順立刻轉身進門招呼眾賓客先行赴宴。看熱鬧的賓客哪裡肯輕易離開?朱順率領一眾家丁、侍從連勸帶拉,好不容易將賓客全部帶到了宴會大堂。大門外,只剩下了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以及遠處不知是該離去還是進門的司徒公子的馬車。
“藍熙之,我可找到你了……”俊秀的公子已經喘過氣來,臉色白裡透紅,笑得有點呆呆的,態度旁若無人。
此時,天色快黑了,女子看看他水果般鮮艷的面孔,似乎很想伸手去掐一下,卻生生忍住,咯咯的笑起來:“你是第一個布施十萬錢的傻瓜,你叫什麼名字?”“石良玉。”“嗯,幸好是良玉!不是頑石,好!”石良玉拼命點頭:“好眼力,在下可不是頑石。這裡不是談話之地,我們換一個地方談談書畫如何?”“這裡的確不是個好地方……”藍熙之笑嘻嘻的看著石良玉,話卻是對朱弦說的:“快將錦湘jiāo出來,不然……”朱弦沉聲道:“好,那個丫鬟就jiāo給你!”藍熙之見他如此慡快的答應,倒有點意外:“贖金多少?”“不要贖金。”“哦?為什麼?”朱弦一時語塞,冷冷道:“本府不想和庶族有任何關係,你走吧。”藍熙之瞄一眼那豪華的府邸:“這府邸,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堆積,能不進去還是不進去的好,免得髒了本姑娘的鞋子……”朱弦怒容滿面,這時,朱順已經帶著一個十分秀麗的女子走了出來,正是那個叫做錦湘的丫鬟。錦湘一見藍熙之,立刻奔了過來,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藍姐……”藍熙之拍拍她的手,輕輕擁抱她一下:“錦湘!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錦湘身材高挑,藍熙之則很瘦小,就如一個孩兒抱了個大人,顯得少年老成,特別滑稽。
石良玉正在一邊發笑,朱弦纖長的睫毛蓋住眼睛,冷冷地道,“石良玉,你也不是來做客的吧?請便!”“石某隻為美人和才子折腰,抱歉,你朱弦兩樣都不是,喔?……”他回頭,藍熙之和錦湘已經走出幾丈遠了。眼看,她們就要走過司徒家那輛馬車了。“藍熙之……”“我今天沒空和你談書畫。”司徒公子見場面已經平息,開了車門探出頭來,忽然看見藍熙之經過,嚇得砰的將頭縮了回去。直到她完全走過,才鬆了口氣,慢慢跨出馬車。司徒公子的右腳剛要接觸到地面,忽然一個人影晃過,竟是藍熙之又折了回來,大笑著躍身而起,一掌拍在馬背上,那馬受驚揚蹄亂奔,馬車一陣狂顛,不足半尺的高度,司徒公子卻不知收腳,猛地滾在地上,滾出了紅毯,一直滾到了左邊的青糙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原本氣惱不堪的朱弦,見司徒公子滿頭滿臉的青糙汁水,渾身如篩糠一般,恰巧又被糙地上的一截樹枝刮破了薄絲的褲子,露出一點兒白生生的屁股來。朱弦閉了閉眼睛,纖長的睫毛扇啊扇啊,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那邊,石良玉已經狂笑起來,邊笑邊喊:“藍熙之……”“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jī”藍熙之的聲音唧哩呱拉地傳來:“石良玉,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找你玩耍……”………………………………………………………………夜,已經很深了。走在路上,夜風嗚嗚的直往脖子裡鑽。藍熙之加快腳步跑了起來,越是快跑,身後的呼呼風聲就越響,就像跟了個附體的妖魔,怎麼甩也甩不脫。遠遠的,亭台的影影幢幢已經進入視野,她忽然鬆了口氣,腳步慢了下來,然後,又緊走幾步,不一會兒,已經來到了緊閉的大門邊。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手裡提了盞燈:“快進來,你這麼晚趕路,不害怕了?”“害怕!”她老實的點點頭,“我很害怕黑夜,尤其害怕在夜裡趕路,剛剛,我老是覺得身後有什麼鬼怪跟著,腿都是軟的……”那是呼呼的風聲,並不是鬼怪,掌燈的人笑起來,“既然害怕黑夜,就不要在夜裡奔跑。”
“今天是要送錦湘回去,沒有辦法。”“錦湘送回去就好了。你也累了,快去歇著吧。”藍熙之走在前面,掌燈的人關了門,走在後面。她趕了長長的路,她害怕黑,所以很自然的走在他點燃的燈光里,她喜歡這樣的光明,喜歡這樣毫無負累的安寧。燈籠將兩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鋪在地上,藍熙之退後一步,和那個長長的影子並排而立,伸出手在那個影子上比劃比劃,然後,笑嘻嘻的跳到那個影子上晃dàng,想竭力遮住那個影子,卻怎麼也遮不住,只好徒勞無功的嘆口氣:“唉,你的影子為什麼老是比我的長啊?”“因為我比你高啊。”橡木的桌子上,燈花新剪,照亮了屋子。左右兩邊各擺了一把一模一樣的椅子,是用山里那種特別的毛櫸樹木料製成的,又寬大又舒適。藍熙之整個人蜷曲著靠坐在椅子上,她身材瘦小,如此盤腿坐著,也一點不顯得擁擠,眼睛微閉,十分舒服的樣子。“那個石良玉,真奇怪,他居然知道了我的名字。”“他到‘招隱閣’來過,我告訴他,你到了朱府要人。”“難怪哦。”“看見朱弦沒有?”“看見了。這人傲慢無禮,縱容家奴,不過爾爾。”“是麼?”他笑了起來,“朱弦是世家子弟里少有的清醒傑出之才,而且外放地方官時大有清譽,不會像你說的那麼糟糕吧?”“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她撇撇嘴巴,“那個朱濤,說什麼朝野傾心,號為仲父,自比蕭何,我看未必。而朱弦更是可惡,我沒有報你的名號就驅趕我,真是沽名釣譽之徒……蕭卷,你覺得呢?”蕭卷笑起來,搖搖頭:“朱家確實立下了汗馬功勞,有今天也是應該的。再說,你沒有報我的名號,朱弦都肯將人jiāo給你,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麼在士族的眼裡,我們就是賤民?連和他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不被允許?他們憑什麼那麼囂張?他們多憑祖蔭,不過是一群寄生蟲而已,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做過什麼貢獻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藍熙之連珠pào樣的說,睜大眼睛的問,蕭卷還沒有回答,慢慢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