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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心中念道:“爹,你在看著嗎,你一定在看著,你終可以安息了。”
讀完了罪狀,午時將過,監刑官向封野請示是否行刑。
封野面無表情地抓起了火籤令,密密麻麻跪了幾百人的刑場,頓時哭聲震天。封野眉頭輕蹙,頓了一頓,但那猶豫也僅僅是一瞬,他甩手一擲,火籤令“啪”地一聲脆響,落地。
成排的劊子手舉起了鬼頭大刀,整齊劃一地砍了下去。
刀起刀落,不過剎那,頓時鮮血噴涌如柱,人頭滾落。
燕思空眼前不斷浮現當年元卯被行刑時的畫面,那噩夢般的場景,他以為過了二十年,早該模糊了,如今與眼前的血腥之像重合,又變得無比地清晰。
他頭眼昏花,心肺仿佛要裂開來一般地痛。
謝忠仁被綁在刑架上,眼看著自己的親眷一批一批地身首分家,起初嚎啕大哭,可哭到最後,卻又麻木了,呆呆地看著那些活生生的人在彈指間變成屍身。
一次斬首六百人,刑場血流成河,哪怕是見慣了戰場上的屍山血海,也沒有人可以不動容。
封野面容緊繃,冷酷得便如地獄羅剎,已經許久不曾有人在皇城之內,造下這樣的血腥,成王敗寇,可見一斑。
他這樣做,又豈止是為了報仇,自他入京以來,不乏明里暗裡不願屈從的官員,他也是在殺雞儆猴。
當六百餘人被一一誅殛後,便輪到了謝忠仁。
行刑人是太醫院的太醫,曾被謝忠仁害了全家,便主動請纓,要來幹這髒手的活兒。
獄卒將謝忠仁的衣物除盡,讓他那蒼老醜陋的不完之身暴露在萬千百姓面前。多年來,百姓深受其害,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人群中的喊打喊殺聲此起彼伏。
那太醫手持一柄薄如蠶葉的刀,他將用這柄刀,細細臠割謝忠仁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直到死。
第一刀下去,謝忠仁便開始渾身顫抖,整個刑架都在劇烈晃動,足見他的痛苦。
燕思空咬緊了牙關,不錯眼珠地看著。
他要將這閹狗的所有痛苦、悔恨、恐懼都收入眼中,以慰藉他父母和養父的在天之靈,他為了這一天,賠上了半輩子。
起初謝忠仁還在強忍,幾刀下去,便克制不住地發出悽厲地慘叫,他帶著口枷,無法清晰地說話,但含糊見,也能分辨出是對燕思空的辱罵詛咒。
封野想起死在他懷中不能瞑目的父親,想起他深陷牢獄、受盡刑罰折磨羞辱,想起他狼狽出逃,輾轉求生吃過的那些苦,便難消心頭恨意:“他都這麼老了,不知能撐多少刀。”
“金太醫技術高超。”燕思空說著,突然站起了身。
“你做什麼?”
燕思空充耳不聞,突然一步步地走向了行刑台,封野在背後皺眉看著他。
燕思空走到了謝忠仁面前,他身上被剜了一塊又一塊的血窟窿,場面之血腥可怖,叫人一生難忘。
謝忠仁勉強睜開紅腫的眼睛,從那對模糊的瞳眸中,迸射出深深地畏懼和憎恨。
燕思空平靜地看著他:“我花了二十年,就為了這一天,可惜往後不會有人為你報仇了,因為他們都死了。”
謝忠仁劇烈地掙紮起來。
燕思空突然從金太醫手邊的盤子裡,拿起了一塊謝忠仁的肉,他看著那血淋淋地小肉塊,淡道:“我曾在我爹墳前起誓,要食汝肉,飲汝血,枕汝骨,寢汝皮。”
謝忠仁瞪大了眼睛盯著燕思空。
燕思空當著刑場數萬人的面兒,將那塊肉毫不猶豫地送進了嘴裡。
謝忠仁突然瘋狂地掙扎了起來,形如見了厲鬼,恐懼寫滿了他枯瘦慘白的臉。
燕思空慢慢地咀嚼著,忍著陣陣地反胃,輕聲道:“嗯,腐臭。”他突然抓起盤子,將那肉塊甩進了圍觀的百姓之中。
百姓群情激憤,紛紛搶奪而食,以此發泄對這天下第一奸宦徹骨的恨意。
昭武三十九年春,謝忠仁在西市被處以凌遲之刑,受刑兩千六百一十四刀而斃,天下人無不拍手稱快。
——
謝忠仁死後,燕思空將自己在屋內關了一天一夜。
什麼都想,也什麼都不想,仿佛在背後推搡了他二十年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了,他卻突然之間,不知該如何前行了。
他恍然回首自己的半生,發現他除了一條命,竟是一無所有。少年時他也曾躊躇滿志,以為憑著自己的天縱英才,定會在這人世間闖出一番名堂,如今名堂是有了,卻是罵名,功名、聲譽,一塌糊塗,理想、志氣,都做糞土,親友、所愛,大多反目,他活得怕是連一個安居樂業的泥腿百姓都不如,他還剩下什麼?
他報了仇了,然後呢?
他是否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到了絕地,發現自己其實愚蠢至極,奈何要用前半輩子來看穿。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啊?!
他知道,現在並不是他自艾自怨的時候,如今他還有未完之事,他要救回元南聿,他還不能放過韓兆興,可倘若這兩樣也讓他如願了,之後呢?
他不停地在這世間翻攪風雲,會否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目的?
這世上沒有人全心全意的在乎他、需要他,他也沒有歸處,他是無根的浮萍,抓住了什麼,便想依附其上,卻永遠不會有什麼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