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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勾唇一笑:“沈大人變了許多,從前你見我,不是破口大罵,就是興師問罪,今日這般從容,是因為自覺贏了我嗎?”
“不盡然,但也是原因之一。”沈鶴軒慢慢地給倆人斟上酒,“不過你說得對,我確實變了許多,這兩年我遭逢的變故,勝過我前半輩子所有,這都要拜你所賜。”
放下酒壺,沈鶴軒拿起酒杯:“請。”
燕思空用手捻起酒杯,睨了沈鶴軒一眼。
“怎麼,你怕有毒嗎。”言罷,沈鶴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燕思空這才放心喝下。
“我之所以選在此處相會,便是因為你我都過多了錦衣玉食的日子,難免忘了自己是誰,用這陋室提醒一二,不好嗎?”
“我從未忘了自己是誰,相信沈大人也不是忘本的人,這是多此一舉了。”
“是嗎?那便當是我自省吧,畢竟我確實不如燕大人這般千人千面,能將曾經的出身完全抹去,鑄造一個全新的身份。”沈鶴軒的目光變得犀利。
“我這也是無奈之舉。”燕思空笑道,“不知沈大人得知我真實身份時,是何感想?”
沈鶴軒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道:“老實說,我很驚訝,我沒想到,你從前跟我說的某些話是真的,你是真的為了復仇,忍辱負重多年只為扳倒閹黨。我曾以為,那些不過是你為自己的利慾薰心找的託詞,原來你當年所做的一切,真的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燕思空挑眉:“這番話,實在不像是沈大人會說出來的。”
“是啊,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對你,會生出佩服之情。”沈鶴軒嘲弄一笑,“儘管你做了很多卑鄙下作之事,但你為了報恩能走到那一步,實是常人所不能,我確實很震撼。”
燕思空皮笑肉不笑地說:“沈大人能理解燕某所作所為,實在讓我感動不已。”
“我能理解,但大部分不能認同。”沈鶴軒倒了第二杯酒,“只是,理解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大的增進。從黔州失守,到我身陷囹圄,再到我顛沛流離,輾轉雲南、京師、太原,變故頻生,我曾深信不疑的許多東西,都在搖搖欲墜,這兩年我所學,或許超過我過去所有。”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而茫然,“有那麼一瞬間,我徹悟了,從前我讀透了書,卻讀不懂人。”
燕思空心中亦起波瀾,他知道沈鶴軒說的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因遭逢重創而至懷疑信仰,進而心性大變,這些,他十三歲就經歷過,人這一輩子但凡有一次這樣的變故,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猛然想到,當年那個一夜間失去一切、倉皇逃走的小世子封野,是否也經歷了痛苦地破滅與重生?
沈鶴軒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難以自拔,他自顧自地說著:“於是我便時常想起你,你與我南轅北轍,做出了那樣多罪惡深重、倒行逆施之事,卻也做了許多我想做卻做不到之事。我反覆想著為什麼,為什麼我深諳聖賢之道,克己復禮,卻屢屢受挫、處處碰壁,為什麼你巧言令色、不擇手段,卻能達成所願。”
燕思空面無表情地聽著。
沈鶴軒低笑一聲:“後來,我想明白了。君子之道,是要敬君子的,可這世上是小人當道,老師從前總教導我要會變通,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才終於懂得這二字。”
“沈大人能有如此大悟,燕某也為你高興,來,這一杯,敬沈大人的頓悟。”
倆人再次對飲。
燕思空笑道:“看來,自從沈大人頓悟後,在謀略上就大展所長,都會算計人了。”
沈鶴軒笑了笑:“算計,我原本就會,只是從前不屑罷了,但我需得向燕大人學習,否則何以保家衛國,盡人臣之本分。”
燕思空不贊同地搖首:“看來沈大人悟得不徹底,怎的還守著這份愚忠。”
“我並非愚忠,正如我說,我理解你,但不認同。”沈鶴軒的眼神變得清明,“我問你,你自以為除昏君,扶明主,就能光復江山,可昏君的兒子一定是昏君嗎?明主的兒子一定是明主嗎?歷朝歷代不過治亂循環,再聖明的君主,一旦殯天,也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治大國若烹小鮮,求的是一個‘穩’字,才使國祚綿長,你如此禍亂天下,只會禮崩樂壞,民不聊生!”
燕思空雙目圓瞪:“你這番說辭,與那幫尸位素餐的腐吏有何區別?你我剛入仕時,不,天下所有讀書人入仕時,哪個不是一腔熱血與抱負,卻最終被暮氣沉沉的官場消磨掉了所有的志向?你說明主未必有明主繼,我告訴你,一代人終一代人之事,當朝天子昏庸,就扶一位賢明之君替之,下一朝天子昏庸,便有下一代人替天行道,若我們都袖手旁觀,便只是看著腐爛的地方繼續腐爛,直至爛遍全身,再無可救藥!”
倆人隔空對視,目光均是凌厲萬分,互不相讓,他們心裡明白,誰都無法說服誰,因自己心中的堅持皆如五嶽般無可撼動。
他們同時吁出一口氣。
沈鶴軒淡道:“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間,確實‘南腔北調’。”
燕思空苦笑一聲:“是啊,但沈大人能夠理解我,已令我十分欣慰,或許我們彼此,是最理解對方之人了。可也正因這理解,你我便連‘和而不同’都做不到,註定……要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