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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畏期眯起了眼睛:“我本布衣,如今能為苦難鄉親搏條出路,已求不負活這一遭,何敢言埋沒。”
“先生此言差矣,無論是梁王還是鮑將軍,先生當真相信他們能稱王稱帝嗎?先生寒窗苦讀數十年,若真的心繫百姓,當知這求志達道之路,不能繞過堂堂正正的仕途,這才是不負蒼生不負己啊。”
“仕途,呵呵。”楊畏期冷笑兩聲,“在下才疏學淺,屢試不中,恐怕是沒有那‘求志達道’的本事。”
“先生此言又差矣。”燕思空一臉真誠地說道,“科舉之弊,在於獨尊孔孟、八股取士,束縛了很多真正有思有識、學問廣博的才子,在下當年為了中舉,狠鑽八股,若不是年紀尚輕,時刻醒己,怕是早晚也變成那些腐儒。先生之才學,哪裡都不遜色於我們,若先生以功名妄自菲薄,在下絕無法苟同。”
楊畏期眼裡跳動著幾分得色,但面上還要極力掩飾,這一番話,顯然說到他心尖尖兒上了。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燕思空九歲寄人籬下,十三歲流離轉徙,二十出頭的年紀,卻見識過無數的人,將人心琢磨得恰到好處,一個人想要什麼、想聽什麼,他有時看上一眼便知。
這樣的能力在燕思空這個年紀的人身上極為罕見。因為上至皇族、中至貴胄、下至平民,千百年來階層早已完全固化,除了通過科考寒門選士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橫跨階層,而天下人以農耕為本,絕大多數的人,都被綁縛在土地之上,一生所接觸的,都是與他同一地方、同一階層之人,這一點無論貴賤,大都如此。
可燕思空是不同的,他生於小富之家,長於小官之府,十年流浪,要過飯、打過雜、種過地,給地主兒子做書童,在茶歇酒肆做帳房,去耆(讀齊)老縉紳府上做食客,還參了幾個月的起義軍,後來養馬醫馬,倒賣海貨,最後販起私鹽,險被砍了腦袋,再搖身一變,一路高歌猛進地中了兩榜進士,入翰林,講經筵,侍太子。他這小半輩子,踏過大半個大晟江山,上拜九五至尊,下識赤腳賤民,什麼人也都見過,活得比尋常人幾輩子都豐富,要拿捏一個人,太容易了。
楊畏期輕咳一聲:“燕大人太抬舉在下了,天下讀書人,哪個沒有報國報民的志向呢,只是……”
“先生。”燕思空低聲道,“實不相瞞,我隨為晟臣,但私底下也佩服先生的謀略,退蜀軍,奪夔州,廣納士,鮑將軍一路能走到這裡,恐怕都是先生的功勞吧。”
楊畏期摸著鬍子,點了點頭。
燕思空嘆道:“先生是奇才啊,孔明在世,怕也不過如此,京中最近都在偷偷議論,說鮑將軍背後定有高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
楊畏期眨了眨眼睛:“京中都在議論此事?”
“如此要事,自然要議論,當然,不能當著陛下的面兒。”燕思空搖頭嘆息,“有先生在,吾等暫且只能望夔州興嘆。”
楊畏期被捧得極為受用,但他頭腦還清醒,也未完全放鬆警惕,只道:“在其位謀其事罷了。”
燕思空突然話鋒一轉:“現在,先生是打算繼續困守夔州,還是打算跟著梁王謀反呢?”
楊畏期抿了抿唇,眉毛擰了起來。
燕思空淡笑道:“先生應該明白,夔州非久安之地,梁王也非可托之人,先生如此睿智,切莫讓自己變成涸轍之鮒(讀付)。”
楊畏期冷道:“現在怕是趙將軍比我們更加困窘吧。”
“暫時確是如此,但朝廷還在不斷往兩湖調集兵馬糧草,夔州一座孤城,能抗多久呢?不瞞先生,若我此次無功而返,趙將軍和狄將軍就要合併圍城了。”
楊畏期瞪直了眼睛:“你竟敢與我說這話?就不怕你有來無返?”
燕思空笑道:“我一小小翰林,隨軍文書,殺了我有何好處?我是真心敬佩先生、愛惜先生才華,才泄露軍情,先生若是不領情,我便不說了。”
楊畏期沉聲道:“說下去。”
“好,他日圍城,先生覺得,梁王會不會如他所說,施以援手?”
楊畏期沒有說話。
“梁王兵力不過三萬,其優勢在於占據荊州這個兵家要塞,一旦離開荊州,優勢不在,很可能被我軍一擊蕩平,若先生是梁王,你會來救嗎?”
楊畏期依舊沉默。
燕思空壓低聲音,循循誘導:“若先生是梁王,會拿夔州做餌,拖住我軍,然後順流之下,一路招兵買馬,劍指金陵,只要拿下金陵,坐擁金山肥水,小小夔州可還放在眼中?”
楊畏期騰地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背後,直勾勾地瞪著燕思空。
燕思空也跟著起身,朝楊畏期躬了躬身,然後指向床位的一口大木箱子:“那一項財寶,不是給鮑將軍的,是給先生的。”
楊畏期挑了挑眉:“你好大的膽子。”
“我有膽子給,先生可有膽子收?”燕思空深深地望著楊畏期,“先生與鮑將軍不同,先生是朝廷可用之才,切莫辜負了大好前程。”
楊畏期定定地看了燕思空半晌,轉身走了。
封野正站在門口,盡責地當著侍衛,見楊畏期走了,才轉身進屋,掩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