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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渡點在包裝紙上的手指一頓。
馮斌和“他們”是一起的,屬於欺凌者那一派。
“他們……他們盯上了夏曉楠,”張逸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又吐出這麼一句,“我們必須跑,這也是馮、馮斌說的。”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駱聞舟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些許觸目驚心的東西,追問:“誰盯上了夏曉楠?”
“他們……‘主人’。”
駱聞舟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麼人?主人?那你是什麼玩意?奴隸嗎?”
“我不是奴隸,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張逸凡低聲說,“王瀟他們才是奴隸。”
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這次還有另外四個學生一起出走,王瀟就是其中的唯一一個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瀟的家長以孩子發燒為名,拒之了門外,沒能見到她。
“王瀟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女生嗎?”駱聞舟見張逸凡點頭,又問,“你說‘王瀟他們’,‘他們’是指誰,剩下那兩個男孩?”
張逸凡再次點了點頭。
“‘主人’、‘平民’,還有‘奴隸’,”駱聞舟重複了一遍從張逸凡嘴裡聽到的稱謂,一時感覺中二氣撲面,簡直有些荒謬,這些熊孩子好像在認真扮演一個大型的真人版桌遊,可是寒意卻不斷地從他腳下往上涌,“你的意思是,馮斌屬於‘主人’,王瀟他們幾個屬於‘奴隸’,只有你是‘平民’,我沒理解錯吧——那夏曉楠是什麼?”
“夏曉楠是……‘鹿’,”張逸凡從喉嚨尖上擠出這麼幾個字,尚未發育完全的聲線細如一線,好似隨時要崩斷,“每年聖誕節,英語老師組織的聖誕晚會之後,都是學生自己的活動,學校聖誕節和元旦都不熄燈,寢室樓也不鎖門,可以玩通宵,從初中到現在,每年都有一次……”
駱聞舟直覺這個“活動”不是聚眾鬥地主,立刻問:“玩通宵,玩什麼?”
“玩打獵遊戲,就像《倖存遊戲》里的那種,”張逸凡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年在聖誕節前抽獎,從‘平民’里抽中五個人,可以參加打獵遊戲,最後贏了的就能加入他們。”
“加入他們——意思是以後從普通人變成了‘主人’的那個小團體?加入了有什麼好處,可以隨便欺負別人嗎?”
“加入以後就安全了。”小胖子可憐巴巴地對駱聞舟說,“只要不和別的‘主人’鬧矛盾,以後就不會隨便被人欺負,不會變成‘奴隸’,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獵物’,下課以後可以第一時間去食堂,不用避開‘主人’,可以配寢室和寢室樓的鑰匙,不用怕被鎖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學。”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正常學生應有的待遇。
“袁大頭復辟那會,都不敢復辟元朝的制度,你們學校的學生真可以,”駱聞舟緩緩地說,“今年你被抽中了嗎?”
張逸凡看了他一眼,無聲默認。
駱聞舟:“你們這個打獵遊戲怎麼玩?”
張逸凡握緊了拳頭,客廳里的大鐘一下一下地往前走著,“咯噔”“咯噔”的秒針行動時帶著金屬的顫音,一下一下地往沒有終點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張逸凡才攢足了開口的勇氣——
“開始以後,所有參加打獵遊戲的人要在學校里找‘鹿’,只有遊戲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會宣布‘鹿’是誰,之前沒人知道這會落在誰頭上,他們宣布完以後,‘鹿’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跑,可以躲藏,‘獵人’們要去把他抓出來,一直到天亮,誰抓住了,誰就贏了。”
“你們學校那麼大,那麼多教學樓和寢室樓,一個人藏,五個人找,那怎麼能找得到?”駱聞舟問,“再說像夏曉楠那樣的小女孩,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個人在找,”旁邊費渡輕輕地說,“是全校都在搜她一個人。”
駱聞舟倏地一愣。
張逸凡卻點點頭。
欺凌者的小團體在學校里掌握話語權,普通學生就像是bào君bào政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張逸凡一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為被欺負的對象,一旦接受了這個秩序體系,就會本能地順從,像那些看見同學被欺凌,心懷不滿卻只敢冷眼旁觀的人一樣。
能參加遊戲的人就像是“候選人”,每個候選人都是潛力股。
為未來能加入那個小團體中的某個人提供“鹿”的關鍵信息,以後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個人的保護——不,或許在遊戲開始之前,機靈一點的就已經加入了某個候選人的陣營。
所謂“打獵遊戲”的五個候選人都是被抽中的嗎?
小胖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說謊了,看他企圖拿錢賄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麼熟悉,大概就能推斷出他是怎麼拿到的“名額”。
“鹿被抓住以後,”費渡問,“會怎麼樣?”
張逸凡的臉色煞白。
第106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六)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在笑聲掩蓋下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淚了。”——《群魔》。
女老師姓葛,名叫“葛霓”。
她約莫四十出頭,戴眼鏡,化淡妝,說話斯文有禮,穿大衣搭配半裙,從頭髮絲到腳後跟,無處不體面。
體面得幾乎不像個中學老師。
在普通中學裡當主科老師,尤其是班主任,頭頂都懸著升學率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天一睜眼,就覺得自己是一條心力jiāo瘁的牧羊犬,得趕著一幫瞎眼的迷途羔羊過獨木橋,身影往往淹沒在雪片一樣的試卷里,很少會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能到高街上當街拍模特。
沒時間,沒jīng力,沒氛圍,沒人看……而且沒錢——這才是中學女老師辛酸的生活常態。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作為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已經是第二次被單獨請到市局配合調查了。
這次,接待她的人換成了刑偵隊長。
駱聞舟先是態度溫和地開口問:“葛老師帶這個班多久了?”
葛霓輕聲細語地回答:“接手不到半年。”
“哦,”駱聞舟一點頭,“那王瀟這個女生,你熟悉嗎?”
葛老師不露齒地微微一笑:“我們班一共三十六個學生,每個孩子的qíng況都在我心裡存著——王瀟是個很老實也很文靜的女生,目前成績確實有些不太理想,但是一直很用功,英語尤其突出。”
“我聽說這孩子是初三才轉到你們學校的,學習不太好,家裡花了大價錢,衝著你們學校的國際通道來的。”
育奮中學的“留學直通車”是其招生噱頭之一。從初中開始,學校就配一定比例的外教課,跟很多國外學校都有協議,每年寒暑假組織出國遊學的冬令營和夏令營,甚至在高二後,會開設專門的留學輔道班,除了夏曉楠那種“門面學生”,大部分花錢來讀育奮的都有高中畢業後直接留學的打算。
“家長都是望子成龍,”葛老師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十分得體地說,“為了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大人省吃儉用一點沒什麼。”
“不止是‘省吃儉用’吧?據我了解,她應該是傾全家之力,”駱聞舟微微眯起眼,“你們學校的開銷對於我們普通工薪階層來說,負擔過重了,像王瀟這種qíng況,父母恐怕九成的收入都得進貢給學校,還得動用家裡的積蓄,以她的成績,恐怕考個普通本科都困難,如果將來不能順利出國,那不等於是傾家dàng產的積蓄都白扔了?”
葛老師聽了這番窮酸的論調,附和說:“風險確實是客觀存在的,但……”
駱聞舟不等她說完:“所以這孩子等於是背負著全家的期望,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退學,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幾年順利念下來、順利出國——哪怕她在學校里受盡欺凌,生不如死,也不能跟家裡提一句,多大的委屈也得自己咽,老師,您說是這麼個道理嗎?”
葛霓臉色微變,嘴唇顫動了一下,這時才反應過來今天這場問詢恐怕不是例行公事。
“受盡欺凌?”她頓了頓,然後把一對柳葉眉高高挑起,挑出了一副過分的無辜與茫然,“這……駱隊,您這說得哪裡話?我們班……”
“都很團結,像一家人一樣。”駱聞舟面無表qíng地接上她的話音,他略微往前一傾,壓迫感十足地說,“葛老師,每年聖誕節晚會後,你知道學生們會自發組織活動嗎?”
葛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再次伸手去推眼鏡:“是,我知道——我們學校主推留學項目,為了幫助學生將來適應文化差異,像萬聖節、聖誕節這種洋節,都是很鼓勵學生搞活動的,可以通宵不落鎖是傳統,他們能自由安排時間,也可以和同學jiāo流感qíng……”
駱聞舟再一次直接打斷她:“用‘打獵遊戲’的方式jiāo流感qíng?”
“打獵遊戲?”葛霓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笑了起來,“這是誰告訴您的?我都不知道他們玩的叫什麼。唉,現在這些孩子,老是喜歡玩一些聽起來讓人害怕的遊戲,什麼‘殺人’啦,‘殺láng人’還是‘láng人殺’的,其實就是玩牌而已。”
駱聞舟的目光略微透露出一點寒意:“您班上的學生玩的恐怕不止是紙牌,有人告訴我,他們在玩一種一個人躲,所有人‘搜捕追殺’他的遊戲,他們鬧這麼大動靜,學校一點也不知道嗎?”
葛霓“啊”了一聲,笑容紋絲不動。
她輕描淡寫地說:“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嗎?”
捉迷藏。
大孩子玩的遊戲往往與小孩子們的遊戲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更複雜、更有噱頭。
頭天傍晚,駱聞舟跟費渡一唱一和,撬開了小胖子張逸凡的嘴。
張逸凡說,去年聖誕節的“鹿”,就是剛剛轉學到育奮的王瀟,當時她完全不明所以,躲進了寢室樓的公共衛生間裡,躲進去之前,她還毫無戒心地和同寢室的另一個女生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