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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大抵都是繁忙的,因此才會花大價錢把孩子送往寄宿學校,全權jiāo托給老師——這不能算不關心孩子,花了那麼多錢,能算不關心嗎?
成績好、表現好,就給他獎勵,給他買東西。犯了錯、膽敢出走,當然就要罰,罰不許吃飯,扣光零用錢,把他關在家裡讓他反省。
獎懲分明,多麼有原則的教育。
至於青chūn期的孩子心裡在想什麼,那並不重要。一幫小崽子能有什麼有價值的想法?廣袤的非洲大地上還有那麼多飢餓的兒童,這些要什麼有什麼的祖宗還有什麼可矯qíng的?
“請坐。”張逸凡還算有禮貌,給他們倒了水,只是十分認生,不肯抬頭和客人們對視,像接受審訊一樣,蔫頭耷腦地坐在對面,“今天有別的警察叔叔來過了,你們還要問一樣的問題嗎?”
駱聞舟端詳著他:“你還記得我嗎?”
張逸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駱聞舟放緩了聲音:“我不知你聽說沒有,昨天晚上,夏曉楠從醫院裡溜出去,爬上了一個樓頂——”
張逸凡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雙手攥緊拳頭:“啊!”
“救下來了。”駱聞舟伸手比劃了一下,“差這麼一點,就從八樓跳下去了。”
張逸凡先是大大地鬆了口氣,又連忙追問:“她沒事吧?”
“沒受傷,”駱聞舟說,覷著小胖子的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把她帶回去以後,她跟我們承認,那個殺了馮斌的兇手和她有勾結,是她害死馮斌的……你們已經超過十四周歲了,我覺得這不能叫沒事。”
張逸凡先是睜大了眼睛,脫口說:“不是的!”
隨後,他臉上的血色倏地褪了個gān淨,張逸凡死死地咬住牙,在暖氣充足的屋裡,鼻尖上浸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這時,費渡在旁邊cha嘴說:“你也喜歡夏曉楠嗎?”
他一句話像是一把躁動的火星,小胖子的臉又由白轉紅,他緊緊地閉著嘴,憋得好像要炸,然而就在駱聞舟以為他快要憋不住的時候,小胖子忽然看向了費渡,目光掠過他敞穿的大衣、腕錶,以及他那懶散又顯得遊刃有餘的坐姿,那一瞬間,費渡清晰地從少年的眼睛裡讀出了恐懼。
費渡才剛一愣,就見張逸凡好像個漏氣的氣球,jīng氣神ròu眼可見地gān癟下去,緊緊地抿上了嘴。隨後,只見小胖子坐立不安片刻,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站起來走回他的臥室,片刻後,拿了個信封出來,往駱聞舟和費渡面前一推。
駱聞舟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兩張銀行卡。
“這裡面是我媽給我存的教育基金和我從小到大的壓歲錢,兩張卡的密碼一樣,都是我生日,就是在警察局裡登記過的那個日期——裡面一共應該是三十萬……唔,應該還有一點利息。”張逸凡努力坐正了,用不知從哪個電視劇里看來的漢jian賄賂鬼子的姿態,笨拙地壓低聲音說他的台詞,“麻煩您多照顧照顧夏曉楠,她不是那樣的人,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誤會。”
駱聞舟:“……”
費渡:“……”
這真是能載入史冊的一刻,駱隊混到現在,收到了他從業以來贓款數額最大的一筆賄賂,行賄者還是個未成年!
現在的熊孩子都是從哪學來的這一套!
駱聞舟屈指輕輕一彈,把銀行卡彈回到信封里。
“你不告訴我你們出走的真正原因,不告訴我夏曉楠和馮斌的關係,也不告訴我馮斌在學校里和誰結過怨——就想通過這玩意……打算讓我怎麼樣?私自把夏曉楠放出來嗎?”駱聞舟心累地嘆了口氣,“寶貝兒,你有病吧?”
第105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五)
小胖子張逸凡傻乎乎地看著駱聞舟。
駱聞舟把信封放在桌上,讓他氣笑了:“三十萬就想打發警察叔叔,差點意思吧?”
張逸凡沒聽出這是句玩笑話,竟然還信以為真,小圓臉上露出了一點走投無路式的慌張,他囁嚅著說:“可是……我真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這都是從哪學的?遇到什麼事就拿兩張卡解決,”駱聞舟笑容漸冷,衝著那小胖子板起了臉,“殺人償命的事也是能用錢解決的嗎?哪個混帳老師教你的,你告訴我,我明天就讓他滾出教育界!”
張逸凡在家裡怕他爸,在外面也怕和他父親一樣qiáng勢嚴厲的男xing,當時就被駱聞舟嚇得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吭。
“如果夏曉楠殺了人,那不管是她親自動手,還是她夥同他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向警方隱瞞一個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去向,勾結通緝犯,朝同學下手,多大的仇要這麼喪心病狂?”
駱聞舟每說一句話,小胖子的臉色就要白一分。
“殺人不算,還要分屍——”
那天在市局裡,警方只是詢問,沒有告訴幾個學生馮斌案的細節,那麼血腥的事,老師和家長當然也不會提起,張逸凡回了家就被關了禁閉,還沒來得及回學校,驟然聽說“分屍”兩個字,他嚇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分屍?什、什麼意思?馮斌被人……被人……”
駱聞舟很想給他描述一下馮斌的死狀,話到了嘴邊,看著那副還帶著孩子氣的面孔,又咽回去了,只是問:“你們為什麼要出走,是誰攛掇的?是誰要害馮斌?”
“沒、沒有!沒有人要害他!” 張逸凡連連搖頭,在駱聞舟的bī迫下,他像是背了一千次台詞一樣,脫口而出,“我們是為了聖誕節……”
費渡把茶杯放在桌上,一聲輕響打斷了張逸凡。
“聖誕節?”他問,“聖誕節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張逸凡好像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倉鼠,瞳孔連帶著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可怕的沉默在小胖子家裝修考究的客廳里蔓延開。
好半晌,那少年忍無可忍,發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哽咽。
“給你父母打電話,”駱聞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機,“有什麼好應酬的,跟國家主席吃飯嗎?”
張逸凡猛地撲上去,雙手按住駱聞舟。
他手心裡全是汗,濕噠噠、黏糊糊地貼著駱聞舟的手背,手心冰涼。
駱聞舟覺得他十指齊上的樣子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反倒像個脆弱稚拙的走失兒童,因為缺少力量,連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東西的時候本能地張開滿把的手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得牢。
“別……別打……”小胖子艱難地五臟里擠出一句話,“我害怕。”
“你怕什麼?”費渡不動聲色,見張逸凡在無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後立刻又滑開,他立刻敏銳地問,“你是怕我,還是怕某個跟我很像的人?”
“張逸凡,”駱聞舟低聲接上話音,“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張逸凡哽咽得幾乎難以安坐,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幾次三番沒能吐出一個清晰的話音。
費渡打量著他,這小胖子個頭不高,長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財又喜慶。
因為出走,他身上沒有穿校服,T恤衫緊繃在身上,挺出一個有點圓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頭肌的超人,後背上則有一個巨大的拳頭,倘若光看“包裝”,恐怕會叫人覺得這塊布料里包裹的軀體中充滿了力量,是個威武雄壯的大塊頭。
從客廳的沙發上,能瞥見張逸凡的臥室,臥室門沒關,門後掛著一個裝飾用的沙袋和拳擊手套,牆上貼著電影裡超級英雄的海報,chuáng單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著一隻咆哮的美洲獅,正睥睨無雙地盤踞在chuáng鋪中央。
張逸凡生活空間的風格是如此的整齊劃一,連一張小貼畫都代表著父母對其難以言說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計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ròu削下來,貼貼補補,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剛láng,削成一個銅皮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惜事與願違,這孩子還是個哆哆嗦嗦的小哭包。
“你喜歡超人嗎?”費渡忽然問,“點頭搖頭就行。”
張逸凡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搖搖頭。
“哦,明白了,你爸媽喜歡給你買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總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時候也經常與我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費渡說到這,略微一停,駱聞舟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看見他語氣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在說一段溫馨與矛盾並存的成長經歷,全無一絲勉qiáng與胡編的痕跡。
費渡又說:“這種時候,我們往往得妥協,誰讓你還沒長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
張逸凡一邊打著哭嗝,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沖他笑了一下:“等一會再告訴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奮上的學嗎?”
張逸凡點頭。
“初中屬於九年義務教育,公立學校一般都不收學雜費,但你們學校收,而且很貴,是吧?據說學校食堂還有專門的西餐廳?”
費渡閒聊似的問了小胖子幾個問題,都是只要點頭搖頭就可以作答。
張逸凡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費渡打量著他的臉色,估摸著他大約可以正常說話了,於是從茶几下面的雜物簍里撈出幾塊方糖,放在張逸凡的杯子裡,又拿起旁邊的暖水壺,給他加了一點熱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費渡:“你喜歡學校嗎?”
張逸凡一頓,用力搖了搖頭。
費渡略一傾身,手肘抵在膝蓋上,讓自己的視線和張逸凡齊平,放緩了聲音:“學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這一次,張逸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但他非常緊繃地搖搖頭。
費渡思量著什麼似的,反覆捏著一塊方糖的包裝紙,同時觀察著小胖子的神色——張逸凡此時已經多少平靜下來了,方才那段沉默並沒有什麼qíng緒的起伏,從肢體語言判斷,他似乎只是在回憶,搖頭的時候動作也並不勉qiáng。
要麼是真的,要麼是他認為自己沒有受過欺負。
費渡:“那有沒有人欺負過馮斌和夏曉楠他們?”
張逸凡先是一點頭,隨後遲疑片刻,又搖搖頭,小聲說:“……馮斌沒有被欺負過,他跟他們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樣,他這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