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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二)

    那是一家頗為講究的日系餐廳,進門要脫鞋,沒有大堂,裡面是一個一個的微型小雅間,費渡應邀獨自走進去,一推門,幾乎沒能認出周懷瑾來。

    這位周氏的正牌繼承人穿著一件堪稱樸素的石色大衣,頭髮上沒有打他往日裡用過的髮蠟,碩大的行李箱靠牆立在一邊,顯得風塵僕僕。他臉色還算好看,可是整個人瘦了一圈,多少有些脫相,理得十分整齊的短髮兩鬢蒼白,看上去多了幾分老相。

    如果說周懷瑾之前像個豪門公子,此時,他頭髮一白、打扮一換,就幾乎成了個滄桑落魄的中年男人,可見一張青chūn靚麗的富貴皮,著實是薄如蟬翼。

    “我是少白頭,二十來歲就一頭花白了,之前都是焗染,最近沒什麼心qíng折騰,讓費總見笑了。”周懷瑾沖費渡一笑,“請坐,這家餐廳是很多年前我和一個朋友私下裡一起開的,連家裡人都不知道,說話很安全。”

    費渡的目光掃過牆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是晚霞餘暉,題材有些司空見慣,畫作也是中規中矩,未見得有什麼出彩之處,但是用色飽滿而溫暖,雖然談不上什麼藝術價值,倒是十分符合大眾審美。  

    費渡禮貌xing地隨口讚揚了一句:“很有品位。”

    “那是懷信畫的,我當時說讓他給我畫幾張能掛在客廳和臥室里的風景畫,他說他不是裝修隊的……不過最後還是捏著鼻子給我畫了幾幅畫……可惜他都沒來過這。”周懷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神一黯,“喝茶?還是來一點清酒?”

    “茶就好,家裡人不讓我喝酒。”

    周懷瑾擦gān淨手,給費渡倒了杯茶:“請——那時候我只想有一天離開周家,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打算得是很好,想在一處深巷裡開一家每天只接待幾桌客人的小館子,客人在jīng不在多,店裡要清清靜靜的。可是啊,想得太美了,生計哪有那麼容易?這家店打從開店到現在,一分錢也沒盈利過,每年還得讓我貼上大幾十萬才能勉qiáng支撐。”

    費渡笑了笑,沒搭腔,周懷瑾就算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可憐”,也是穿金戴銀的“小可憐”,周家別墅牆角的蘑菇都比別人家的傘大。  

    “這麼多年,我痛恨周家,又舍不下名利,首鼠兩端,不是東西——費總,偌大的家業,如果是你,你捨得嗎?”

    “周兄,”費渡看了一眼表,“你有話還是直說吧,要是沒做好準備,你也不會來找我。”

    周懷瑾碰到他的目光,無聲地與費渡對視片刻,他一點頭,有些落寞地說:“視富貴如浮雲,如果我像你一樣放得下,懷信也不至於早早就沒了。冒昧約你過來,是因為我回去以後查到了一些事。周家雖然在國內聲名掃地,在海外還是能勉力支撐的,但是我今天把這些話說出來,恐怕以後就得白手起家了。”

    費渡:“我洗耳恭聽。”

    “我媽去世的時候,保險柜里留下了一盒過期的藥,你記得吧?是你讓我注意它的。”

    費渡一點頭——周懷瑾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謀殺親夫的周夫人,換了個丈夫仍是人渣,聽周懷瑾的描述,她第二段婚姻的保質期還沒有開蓋即飲的豆漿長。

    只是夫妻關係可以隨便散,謀財害命的同盟卻不敢這麼任xing,因此除了共同的股權外,周夫人手上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威懾到周峻茂。可是等她去世,周懷瑾打開她鎖了一輩子的保險箱,卻發現裡面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病藥。  

    “我回去以後把那盒藥翻來覆去地研究了許久,實在想不通這東西能做什麼,一度異想天開地覺得,這可能是周峻茂謀殺周雅厚的證據,甚至請人鑑定上面是否有血跡和DNA殘留什麼的,但是上面什麼都沒有。”

    “即便是有,那也不能作為證據,粘在紙盒上的血跡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場合抹上去的,如果是案發當時,警方在現場取的證還有些研究價值,但等周雅厚屍骨已寒,再拿著這玩意作為物證,那就未免太不嚴謹了。”

    “對,我甚至懷疑我媽留下這麼個東西,純粹是為了嚇唬周峻茂的——直到我無意中看見了藥盒上的條形碼。”周懷瑾拿出手機,打開圖片,把那神秘的藥盒打開給費渡看,“就是這個。”

    “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那種訓練,就是背誦唐詩宋詞、圓周率之類小孩不理解的東西,用以鍛鍊機械記憶能力。我小時候,我媽讓我背的就是條形碼數字。你知道商品的條形碼一般都是ENA碼制,其中前三位數指的是所屬國家。費總,你看,這盒藥的產地在美國,但對應條形碼的前三位是‘480’。”  

    “480不是美國的代碼?”

    “是菲律賓。”

    費渡放大了照片,仔細觀察片刻:“但是這串條形碼並不是13位,印刷時中間還有細小的空格,所以我猜它應該不是從某個菲律賓產的商品上撕下來的。”

    “不是,”周懷瑾說,“‘480’後面跟著四位數,然後是小空格——四位數,你想到什麼?”

    費渡一皺眉:“任何能編碼的東西……他們國內的郵編是幾位數?”

    “你猜對了,菲律賓國內的郵政編碼正好是四位。”周懷瑾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再往後,這幾個數字不符合菲律賓國內對應的經緯度,所以我猜很可能指的是郵區內的街道和門派,也就是說,這不是商品條形碼,而是一個地址。”

    “我循著這個地址找了過去——並不容易,畢竟幾十年了,街道拆得拆,改得改,換了三個嚮導,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聽出之前住在這個地址的人搬到了哪。我母親的設想,大概是她一過世,周峻茂很可能會對我不利,我應該能拿到她留給我的東西,但她沒想到,周峻茂居然沒有對我下手,而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周氏里混日子,混得建樹全無,滿肚子邪魔外道,居然都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遺物。”周懷瑾嘆了口氣,“但這回我運氣還算好,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活著,而且不糊塗,記得當年的事。”  

    費渡立刻追問:“你順著這個地址找到的人是誰?”

    “她,”周懷瑾翻過手機相冊,把一張他和一個老太太的合影給費渡看,“就是這位老太太,我對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小的時候,她在我家幫工做家政,後來突然有一天就不知所蹤了。找到她我才知道,是我媽媽把她送走了。”

    “她那裡有什麼?”

    “周雅厚心臟病發的時候,家裡的錄音機里正放著音樂,他在掙扎中錯按了錄音鍵,錄下了隨後趕來的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我媽媽偷偷收起了那盒磁帶,托人保存,原件在包里,音頻你可以先聽。”

    他說著,從手機里調出錄下來的音頻。

    錄音裡面先是一陣亂響,聽這聲音都能感覺到裡面的人掙扎得有多劇烈,模糊、驚心動魄,良久才平息——應該是周雅厚已經死了,過了一會,腳步聲傳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死透了,放心吧。”

    周懷瑾:“這是鄭凱風。”

    錄音里,三十八年前的鄭凱風嗤笑一聲:“周總,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往後縮,周雅厚這小子死了,往後家業、美人,那不都是你的嗎?表qíng那麼凝重gān什麼?”  

    另一個男聲有些猶豫地開口說:“再想想有什麼遺漏,萬一惹上嫌疑,招警察調查就不好了。”

    “有什麼遺漏?嫂子去看電影了,家裡保姆們放假,至於我們倆——今天下午結伴去釣魚了,忘了嗎?收拾gān淨,我們走!”鄭凱風喪心病狂地笑了一聲,“一想到這些以後都是我的,我就……哈!這是我的命……哎,周哥,別的都無所謂,他那小別墅你要給我。”

    錄音里的腳步聲走遠。

    費渡一側頭:“小別墅?有什麼暗指麼?”

    “周雅厚有一個秘密的私人小別墅,”周懷瑾放下手機,“我花了一個多禮拜,同她軟磨硬泡,總算讓她開口,說出了我媽不堪忍受周雅厚出軌的真相。”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覺得這真相聽起來不會讓人愉快。”

    “周雅厚喜歡未成年少女。”周懷瑾艱難地壓低聲音說,“尤其是……尤其是十三四歲的東方女孩。周雅厚有一個別墅,專門養著這些……這些……”  

    費渡追問:“哪來的女孩?”

    周懷瑾沉默了一會:“福利院的,周雅厚生前也十分‘熱心慈善’,在東亞一代,定點資助了幾家福利院,國內也有,藉此來挑他喜歡的女孩。”

    “有證據嗎?”

    “有。”周懷瑾打開旁邊的行李箱,從裡面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裡有一打舊照片。

    舊照片平攤在古樸潔淨的桌面上,別致的cha花從花瓶里低下頭,婆娑的花影和費渡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些失真的舊照片上——那是四五張少女的半身照,長得都很漂亮,多少都帶著點營養不良的稚弱,穿著以當今的審美眼光看起來有些媚俗的舊式xing感時裝,化了妝,說不出的怪異。

    “想給警察可以,反正當事人都死了——照片背面是女孩的資料,這幾個是中國人,也有韓國人和日本人,都在箱子裡。那個老婆婆當年的工作,就是幫周雅厚照顧別墅里的女孩子,女孩養到十六歲左右,身量長到和大人差不多了,他就會失去興趣,拋棄她們,把人送到那些地下人口市場,通常、通常很快就死了……”  

    周懷瑾有點說不下去,別開視線,一隻手蓋住嘴,好一會才說:“不好意思……我曾經一度以為周雅厚是我的親生父親,在周家最艱難的時候,我曾經把他當成過jīng神的偶像……咳,有點噁心。”

    “四十來年國內沒有網絡,人口檔案和資料現在肯定無法追溯,而且這些女孩本來就是孤兒,很難……”費渡一邊翻著照片一邊隨口說,突然,他不知看見了什麼,倏地坐直了,從中間撿出一張照片。

    那照片背面寫著“蘇慧,恆安福利院,十五歲”。

    日期是三十八年前。

    費渡連忙把照片翻過來,仔細看了看那女孩的臉,從五官輪廓上依稀看出了一點熟悉的影子,他立刻拿出手機把照片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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