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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忠義鼓足勇氣找她說話,結結巴巴地希望從她那裡打聽到大哥的去向,沒想到反而嚇著了女孩。

    因為態度殷勤的陌生男子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窮酸與不體面。

    女孩的激烈反應給他招來了一頓臭揍,這倒沒什麼,偏偏那個人就在旁邊看著,冷靜地拉架、頭也不抬地勸阻,好像從未見過他。直到那一刻,何忠義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豐年大哥或許真的並不想有一個他這樣的同鄉。

    他們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自己原來更像一個泥點子,甩在人家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洗都洗不掉。哪怕對方事後非常敷衍地塞給他一款新手機。

    何忠義想,等把那些錢都還完,就不再聯繫了吧。

    有一次送貨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豐年大哥和他的朋友們在不遠處談笑風生,這一次,他主動避開了他們,沒有上前討嫌,偶然聽說他們打算去一個名叫“承光公館”的地方暖場。

    何忠義的屍體蓋好白布,被人抬了出來。王秀娟的眼眶瞬間充血,膝蓋一軟坐在地上,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湊過來,想把她架起來。

    她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橫流而下,浸染到花白的鬢角,抓住了身邊一個人的袖口:“我教他待人要好,做人要實在,我是教錯了嗎?”  

    誰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只好一致緘默下來。

    王秀娟文化水平有限,鑑定書基本看不懂,陶然只好等她qíng緒稍微平復之後請她坐下,一條一條念給她聽,逐字逐句地解釋,解釋完一句,王秀娟就木然地點一下頭。

    她並不嚎啕大哭,只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流著漫長而綿延不絕的眼淚。

    張東來低著頭蹭到費渡身邊,腳尖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抓耳撓腮地說:“費爺,婷婷托我打聽……咳,這他媽都什麼事!我二叔因為這事要調崗,提前退居二線,我們家今年犯太歲嗎?”

    費渡隔著幾步遠,望著王秀娟,忽然問:“你找到那條灰條的領帶了嗎?”

    張東來一愣:“什麼?”

    “不用找了,那條領帶現在就在市局,”費渡說,“上面有被害人何忠義的血跡和你的指紋,是有人從你車上撿到後舉報的。”

    張東來張著嘴,瞠目結舌半晌,鏽住的腦子終於“嘎啦嘎啦”地跑完了漫長的反she弧,隱約聽明白了費渡的話,他呆若木jī地一伸手,把從額前支楞出去的頭髮捋到腦後,發出一聲簡短有力的感慨:“cao!”  

    費渡拍拍他的肩膀:“讓婷婷別打聽了,及時止損吧。”

    “慢著,等等,”張東來有些暈頭腦脹地一擺手,“你是說那……那誰,偷了我的領帶殺人,還要栽到我頭上?你是這個意思嗎?”

    費渡不予置評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可能吧?我對他——趙浩昌,還不夠意思嗎?他們榮順那小破律所憑什麼能搭上你們家?還不都還是我介紹的!婷婷帶他回家,我爸媽對他也沒意見啊,拿他當新姑爺招待得周周道道的——我什麼事礙著他了?”

    費渡想了想,回答:“喘氣。”

    張東來:“……”

    張東來用他有限的腦漿原地思量半晌,還是難以置信,嘀嘀咕咕地說:“不可能吧,我還是覺得……駱聞舟那貨到底靠不靠譜?他怎麼能……”  

    “駱聞舟那貨要是不靠譜,現在關在裡面等著被公訴的殺人犯就是你了。”駱聞舟本人不知什麼時候溜達到他倆身後,點了點張東來,“少爺,長點心吧。”

    張東來有點怕他,一見駱聞舟,腿肚子先轉筋,此時背後說人被正主聽個正著,他連個屁也不敢多放,一臉受驚地跑了。

    駱聞舟緩緩來到費渡身邊,負手而立,注視著不遠處的生離死別:“她以後怎麼辦?”

    “經貿大廈的老闆藉機蹭熱度,”費渡說,“要牽頭髮起一個‘鄉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已經發過通稿了,應該能負擔她以後的治療費和生活費。不過……”

    不過錢可以給,人卻回不來了。

    別人能在物質上關愛她,卻沒有人能還給她一個兒子。

    “對了,”駱聞舟從懷裡的文件夾里摸出幾張照片,“給你看個東西。”

    那照片上是一根裝在證物袋裡的鋼筆,隔著鏡頭都能感覺到鋼筆的質感,筆蓋上有個刻上去的“費”字:“趙浩昌的藏品之一,眼熟不,是不是你的?”  

    他本來期望著從費總臉上看見一點驚訝,誰知費渡只掃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說:“原來在他那啊,去年聖誕節那天丟的。”

    駱聞舟:“……”

    日期和趙浩昌的記載一模一樣,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是費渡送給他的。

    “我找不著東西的時候,一般稍微回想一下前後的心理狀態就大概知道放哪了,”費渡一聳肩,“再找不著,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不過那天進出我辦公室的員工和客人很多,為了怕鬧出不愉快,我也沒聲張。”

    駱聞舟:“你不想知道標籤是什麼嗎?”

    費渡聳聳肩,他的目光落在鋼筆照片後面——那鏡頭拉得稍遠,拍進了趙浩昌地下室落地燈的一角,標本似的樹燈靜靜地亮著,像是遙遠時空以外投注而來的目光,永遠跟著那一年改名換姓的鄉村青年。

    “不太想,”費渡說,“庭審完也不用還給我,沾了焦糊味,我不要了。”  

    把王秀娟安頓好以後,費渡沒和別人打招呼,獨自悄然離開,徑直開車去了郊外。

    才剛過傍晚,約莫是有點yīn天,陵園裡碑影幢幢,鴉雀低飛,濕潤的泥土氣息從地面反出來,沉睡的亡者注視著往來的生人。

    費渡拎著一束百合花,輕車熟路地踏著他第七年的腳步,來到了一座有些陳舊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蒼白,眼神憂鬱,籠著一層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費渡和她對視了一會,挽起袖子,用細緻的軟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點釋然的微笑。

    好像終於把那口壓在他心裡的棺材推了出來,放入空置的墳墓中,塵埃落定。

    駱聞舟遠遠地看著他離開,才做賊似的走過來,放下一把小白jú,給墓碑上的女人鞠了個躬。

    他和墓主人無聲地jiāo流了一會,正準備離開,忽然,臉上一涼,郊區居然毫無徵兆地下起了雨。

    駱聞舟沒帶傘,“嘖”了一聲,正想用胳膊遮著頭冒雨跑出去,剛一抬手,頭上卻張開了一道黑影。

    駱聞舟吃了一驚,驀地回頭——費渡不知什麼時候去而復返,正舉著傘,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他。  

    第34章 亨伯特·亨伯特 一

    舉個比較不恰當的例子,駱聞舟此時的心理狀態,大約就和頭一次聽說自己在“風qíng酒莊”的秘密被發現時的趙浩昌差不多。

    他是如遭雷擊,人“贓”並獲——團團圓圓的小白花還在雨中舒展著枝椏。

    駱聞舟磕磕巴巴地辯解了一句:“我……呃……那什麼……我其實就是順路過來看看。”

    按著這個路線順下去,偉大的駱隊恐怕是想潛逃北韓。

    不用費渡開口嘲諷,駱聞舟自己也反應過來這句淡扯得很有“張東來風範”。

    此時此刻,別說他的臉皮只是凡胎ròu體的厚度,就是把長城借來糊臉,也擋不住費渡那讓人無可遁形的視線,駱聞舟慌慌張張地避開了他的視線,胡亂應付了兩句,當即打算腳下抹油,gān脆開溜。

    “你們聊吧,”駱聞舟說,“明天還得上班,我先走了。”  

    他說著,邁開大步,就要衝進雨幕中,還沒來得及感受大自然的“滋潤”,下一刻,那頂黑色的大傘又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

    費渡腳步沒動,只是略微伸長了舉著傘的胳膊,半個肩膀很快被大雨打濕了,在他身上結了一層似有還無的氤氳。

    然後他靜靜地問:“原來這花是你放的?”

    七年來,費渡每次忌日前後都會來墓園,有時他稍微推遲,就往往會邂逅一簇品味欠佳的小白花,墓園每天人來人往,管理也是稀鬆二五眼,問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起來沒有惡意,費渡也沒打算太較真,只是他考慮過很多種可能xing,單單沒想到會是駱聞舟。

    駱聞舟十分尷尬地“嗯”了一聲,又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來都來了,就隨便帶點——你……那什麼,不是已經走了嗎?”

    費渡用更加意味難明的目光盯住了他,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已經走了?”

    駱聞舟:“……”  

    很好,他感覺自己的心理狀態又無限bī近說走嘴時的趙浩昌了。

    費渡堂而皇之地把沉重的大傘塞進他手裡,彎下腰撿起墓碑旁邊落下的軟絲巾:“我忘了把這個帶走。”

    駱聞舟被少爺委以撐傘重任,一時走也不是,留也尷尬,只好跟在費渡身後,假裝欣賞風景的目光四下亂瞟。

    周圍整齊排列的墓主人們或莊嚴或肅穆的遺像紛紛向他投以注目禮,遠處的雨幕把灰濛濛的天空和郊外的小山連在了一起,山間的松鼠也鑽回樹dòng中閉門謝客——駱聞舟目光沒著沒落地盤旋半晌,終於只能認命地落在黑傘撐開的小小空間中、費渡這唯一的活物身上。

    駱聞舟驚奇地發現,只要該活物不滿口厥詞地藐視道義王法,原來是個身材高挑、肩膀平正的美男子。他深灰的襯衫熨帖而筆挺,濕了一小塊,緊貼在腰間,從取向為“男”的眼睛裡看過去,幾乎堪稱“色相”,非常賞心悅目。

    忽然,費渡轉過身來,駱聞舟躲閃不及,目光與他輕輕地一撞,駱聞舟的呼吸不由得一滯。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將自己短暫誤入歧途的神魂抽了回來。輕咳一聲:“哥跟你聊兩句行不行?”  

    費渡臉上終於露出了駱聞舟熟悉的皮笑ròu不笑:“駱隊,您跟誰都這麼自來熟嗎?”

    這個久違的嘲諷終於打碎了方才緊繃的氣氛,駱聞舟莫名鬆了口氣,他伸手指了指石墓碑下面的小台階:“等會吧,回去還得先下山,這麼大雨,容易出危險。”

    費渡不置可否地在小石階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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