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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仔細審了幾遍,老煤渣終於承認了,說顧釗私下索賄已經不止一次,都是借著查案的名義。讓跟他比較熟的幾個線人拿著盧國盛的指紋模子,先盯住了一個目標,摸清環境,再把指紋按在人家店裡,顧釗假裝接到線報上門搜查。直接開單子,不jiāo錢,就說這地方窩藏通緝犯,有指紋有‘證人’,讓你生意也做不下去。”
“死無對證,一面之詞,”駱聞舟說,“其他證據呢?”
“第一是法醫的驗屍結論,顧釗死前確實和羅浮宮的負責人發生過肢體衝突,種種細節和目擊證人證詞對得上。”
“第二,是我們在顧釗值班室的儲物櫃裡找到了一打一樣的指紋模子。”
“第三是人證,老煤渣一個人說的,老楊和我們都不信,但我們在火場現場的殘骸里找到了一個沒燒完的筆記本,是顧釗平時貼身帶著的那本,燒掉了大半,上面隱約能辨認出幾個地名和人名,人名都是線人的代號,地名則應該是顧釗近期走訪過的商戶――我們把這些人全都給叫來問了話,只有一個商戶老闆可能是怕惹麻煩,一問三不知,不肯作證,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招了。”
駱聞舟心裡一沉:“證人都是備過案的職業線人?”
線人有很多種,有為了賞金起鬨的,有零零散散“打零工”的,有戴罪立功的,還有就是職業線人,這些人在警隊裡有備案資料,跟警方合作過不止一次,有時候幾乎就像警察的臥底,信任度高,關係非常密切。
證據鏈不夠無懈可擊,可當事人已經死了,證人又都是這種……
“顧釗生前為人仗義,和線人關係好是出了名的。”陸有良說,“他們的供詞,我們不得不慎重。最早出現盧國盛指紋的酒吧監控沒拍到盧國盛,酒吧的工作人員對盧國盛沒印象,卻有一個調酒師指認了老煤渣,老煤渣後來承認,盧國盛的指紋是他偽造的——也就是說,這個失蹤一年的通緝犯在燕城出現的事,完全是人為捏造、子虛烏有。”
仔細想想,一個在本地製造了轟動案件的通緝犯,能藏匿一年之久不被發現,還大喇喇地在外面喝酒,這件事本身就讓人充滿疑慮。再加上顧釗對這事非同一般的工作熱qíng和執著,與他獨自行動、甚至藏藏掖掖的行為……駱聞舟感覺,單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已經快被這個結論說服了。
“但是說他索賄,索賄的錢呢?存放地點在哪?用途是什麼?”
“錢在他家裡,現金,chuáng底下搜出來的,總共有五十多萬,數目跟證人說的大體對得上——他母親得了癌症,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診斷書在那堆錢下面壓著,顧釗家境很普通,父母是農業戶口,父親沒得早,家裡人丁也不興旺,母親在他們鎮上一個百貨公司工作,工作是臨時工,公司也不正規,早些年人都沒有jiāo保險的意識。一場大病下來,這些錢恐怕都還不夠。”
動機明確、物證昭昭,鐵打的證人言之鑿鑿。
別說顧釗死了,就算他還活著,也說不清楚。
“當時的社會環境沒有現在寬鬆,網絡也不發達,市局出了這麼大的一樁醜聞,當事人又死了,所以領導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捂住不許再提,現在你去資料庫里查,是查不到的……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真相來得太遲了。
駱聞舟沉默了好一會,忽然說:“陸局,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陸有良抬起眼,正對上駱聞舟從後視鏡里折出來的目光。
“咱們破案率不是百分之百,總會有些案子是沒結果的,在警力有限的qíng況下,就得按著輕重緩急暫時擱下,但專案組撤了,案子還在,只要不違規、不跟其他工作衝突,相關負責人繼續追查,一點問題也沒有。”駱聞舟說,“顧釗當時為什麼非得獨自行動?”
即便他是不想給別的同事增加負擔,選擇單獨調查,但一旦查出些進展或者有新想法的時候,他就必須要找同事配合——因為按規定,警察私下行動,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qíng況下取得的證據是不合規的,拿回來也是僅供參考,沒有價值。
陸有良短暫地沉默了下去。
駱聞舟緩緩把車停在路邊,車頭對準了市局正門,公安標誌上碩大的國徽折she著正午的日光。
“陸叔,”駱聞舟低聲說,“這裡就您和我,該說不該說的,不會流進第三個人的耳朵。”
陸有良垂下眼睛,終於幾不可聞地出了聲:“對,如果顧釗是冤枉的,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的隊伍不gān淨。”
車裡只有空調的“嗡嗡”聲,陸有良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
陸有良:“意外發現盧國盛的指紋後,我們在原本的懸賞上又加了五萬,公示後,幾次三番接到舉報電話,說是在某地見過類似的人。不管多快趕過去,都是一無所獲——後來這也成為通緝犯一事不實的佐證之一。”
“備案線人的資料都是嚴格保密的,只有自己人知道他們的身份,”駱聞舟說,“毛賊不可能跑到公安局裡偷jī摸狗,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往他值班室的儲物櫃裡放東西的也只能是自己人——顧釗當時疑心市局有內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為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選了一個作為搭檔,而這個人要了他的命。”
陸有良好似瞬間老了十歲。
駱聞舟轉頭看向他:“陸叔,您還有別的事想告訴我嗎?”
他有種感覺,陸有良一定有什麼話就在嘴邊,然而等了好半天,陸局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視線:“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些,我們這些老東西都是嫌疑人,這件事只能靠你們了。”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開車進了市局院裡,周到地把陸有良送到辦公室樓下。
直到目送他重新把車開走,陸有良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那裡有一個已經沒電了的微型竊聽器。
第13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
“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譽上的污點。”——《基督山伯爵》
半個月後——
郎喬在工作日誌上寫下“1月16日”的落款,心不在焉地檢查了一遍錯別字,又把寫錯的年份改了過來——每年的頭一個季度,日期都容易順手寫成前一年,等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年的公曆年號,又要重新開始習慣下一年的了。
旁邊的同事戳了她一下,小聲問:“小喬,我看今年chūn節是懸了吧,唉,我本來還想回趟老家呢。”
“回什麼老家,”郎喬頭也不抬地說,“沒假最好,省得錢包讓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熊孩子撓個大出血,再說……”
她話音沒落,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眾人立刻一靜,角落裡的肖海洋後背挺得太直,整個人幾乎和後面的白牆融為了一體。郎喬一激靈,倏地閉了嘴。
只見駱聞舟和陶然一前一後走進來。
駱聞舟臉上是百年不見得出現一次的嚴肅,他把手邊的一打材料往郎喬辦公桌上一放,示意她分發下去,然後十分公式化地開了口。
“魏展鴻為達到不法目的,藉由蜂巢等高級消費場所,窩藏通緝犯,非法偽造大量身份信息,涉嫌多起謀殺、非法買賣並持有槍枝,組織、領導黑社會xing質組織等罪名,現在一系列的相關嫌疑人已經被正式拘捕,等待進一步審理調查,提jiāo檢察院。”駱聞舟一頓,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在肖海洋身上停留了片刻,接著說,“其中,嫌疑人之一盧國盛,也就是當年327國道案的主謀之一,供述了他當年為逃脫罪行,栽贓陷害並謀殺刑警顧釗的犯罪事實。”
肖海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嘗到了自己嘴裡的血腥味。
“當年的這樁懸案,現在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所以局裡決定,正式重新啟動對十四年前羅浮宮大火一案的調查,依然是由咱們刑偵隊牽頭,其他部門的同事會全力配合。這幾天我調出了當年的案卷,但大家也看到了,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只有這麼薄薄的一小打,更多的,可能還要我們重新去查。”
辦公室里響起一陣小聲議論的“嗡嗡”聲,舊案重提、舊案重審,這是最讓人頭疼的兩件事,堪比一回沒做熟,再次回鍋的夾生飯——時過境遷,不是味了。
“我知道,”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眾人安靜,“十幾年過去,物證早就湮滅,當事人和證人們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查起來很難,未來一段時間大家有可能得出長差,沒準還有危險,鬧不好一年一次的chūn節得在值班室過,寒冬臘月,天又短、又冷,人家都抱著暖氣在網上刷段子玩,但凡正常的都不願意喝著西北風上班——在這方面,我作為一個罹患懶癌多年的‘覺皇’,比較有資格代表大家發言。”
駱聞舟比較能豁得出自己去,敢往自己臉上貼一平方米的金,也樂於沒事拿自己開涮,一句話把眾人說樂了,他自己卻沒笑:“當事人去世這麼多年,說出來誰都不知道顧釗這人是誰,死後連個直系親屬也沒有,更不會有人堵在市局門口等著給他討說法,這案子查起來,沒有壓力,沒有動力,最後費勁查完,除了那幾塊錢節日加班,可能也沒多少獎勵。再沒有比死人更寵rǔ不驚的了,已經埋在huáng土下的人,身份是犯人還是烈士,應該都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駱聞舟的目光沉沉地掃過採光良好、亮亮堂堂的辦公室:“可是諸位,羅浮宮是燒了,顧釗是死了,但咱們還都得在這接茬活呢。咱們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是非不分沒人管、黑白顛倒都沒人扶,你們覺著過不過這個節,還有勁嗎?
“陶然做簡報,準備開工!”
眾人鴉雀無聲地各歸各位,一時間,整個辦公室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陶然等眾人把有限的一點信息消化完,才開口說:“羅浮宮,又叫塞納河右岸,當時是一家中外合資的大型會所,大股東來自境外,查起來恐怕很難,境內股東則是一家名叫‘事通投資’的公司,早已經註銷,當時就沒什麼業務,基本是個皮包公司,這家已經不存在的公司的法人代表剛巧是魏氏的所謂‘顧問’——也就是咱們在龍韻城堵住的那個人,但一直到現在,魏展鴻都拒不承認‘羅浮宮’曾經是他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