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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
“一沓照片,打下來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團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閉著眼,四肢……還有小碎骨頭都擺在旁邊,放在一個……”盧國盛伸手比劃了一下,“托盤裡。”
駱聞舟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因為這個,遷怒了第三個受害人,還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來,屍體一團血ròu模糊?就因為這個倒霉蛋也是個開貨車的,剛好那天閻王叫他,讓他經過你們埋伏的路段。”
盧國盛一揚眉:“唉,是啊,後來想想,挺對不起那兄弟的,其實跟人家也沒關係,不過反正我們也得殺他,怎麼殺也沒多大差別,算他倒霉吧。”
監控室里的費渡嘆了口氣,轉過頭,目光好像穿牆而過,落在等在外面的陸嘉身上。
人為什麼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輩子蒙在鼓裡來得舒坦。
“但其實那個孩子沒死,是司機接了你的騷擾電話以後故意拿出來氣你的。”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其實去了城裡,”盧國盛說,“我想先宰了那個女人,再去剁了那個賤人,結果看見她好好地挺著肚子從醫院裡出來,那老王八陪著她,還不知道自己頭上變綠了,我卻機緣巧合地躲過去一次。”
盧國盛說著,咧開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沖這個,我覺得我走妻兒運。”
駱聞舟簡直無言以對。
“我在城裡躲了一陣子,到處都貼著我的通緝令,有一次住小旅館的時候被前台認出來了,那人當時沒說什麼,等我一進屋,就偷偷報了警。”盧國盛長出了口氣,“可是……那天在警察來之前,就有幾個人找到了我……領頭的就是生態園加油站里的‘牧羊犬’,我們那一個基地都是他管的。”
監控室中旁聽審訊的所有人鴉雀無聲,只聽盧國盛漫不經心地說:“他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給我辦了假身份,那會我們都住在一家叫‘羅浮宮’的夜總會裡,魚龍混雜地藏著。可是那天我女兒出生,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來心裡難受,找了個地方喝酒,沒想到兩撥人鬧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點喝多了,不小心在現場留了指紋。”
“差點讓警察循著蹤跡找到羅浮宮。”那斜眼的兇手好似講起什麼驚險的趣事似的,搖了搖頭,“幸虧他們反應快,放了把火燒了那地方,推到那個傻警察頭上,我們才脫身。”
第128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八)
駱聞舟摸出了煙盒,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最後一根煙已經給了盧國盛,他手裡只剩下一個gān癟的空盒。
他坐在這眾人矚目的審訊室里,過熱的暖氣烤著後背,他卻仿佛置身於荒郊野外的亂葬崗中,親手挖出了一口腐爛的舊棺材。
觸目驚心,幾乎要長出一口氣才能坐穩。
駱聞舟端起茶杯,把裡面的涼水一飲而盡。
“你說你們自己燒了羅浮宮,”駱聞舟清了清嗓子,咬字很重地說,“還推到了一個警察頭上?那個警察叫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十多年了吧……十四、快十五年了。”盧國盛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額頭,輕輕一撇嘴,“你問我警察叫什麼?我哪知道?”
駱聞舟緩緩地把那空煙盒捏成了一團,在手心裡來回揉了幾次,然後他偏頭看了一眼監控的攝像頭,仿佛隔著那小小的儀器與一眾目瞪口呆的旁聽者們對視了一眼,隨後他面無表qíng地收回了自己有些吊兒郎當的坐姿,緩緩推開了那“棺材”腐爛的蓋。
“十四年前,市局裡有個刑警,名叫顧釗,是327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一直對沒能抓住你這件事耿耿於懷。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一起聚眾鬥毆的事件現場找到了一枚與資料庫中你的指紋相符的印記,他開始循著線索搜查,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了‘羅浮宮’上。”
監控室里一片譁然,有人脫口問:“什麼qíng況,老陸,有這事嗎?”
“等等,顧釗……我記得這個人當年不是……”
“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怎麼知道的?”
陸有良一言不發,整個人好似一座敦實的石像。
駱聞舟:“可是追查到這一步,後來卻不了了之,顧釗死於羅浮宮大火,涉嫌故意殺人、勒索、收受賄賂,所謂‘通緝犯的指紋’也只是他勒索的工具,系子虛烏有,這件事被當成一樁巨大的醜聞掩蓋了起來,直到今天。”
盧國盛回憶片刻,點頭表示同意:“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這意思。”
“所以你們確實曾經用‘羅浮宮’當過據點,顧釗蒙受了不白之冤。”駱聞舟說,“你們怎麼cao做的?”
盧國盛頗為玩味地把“不白之冤”念叨了兩遍,沖他一聳肩:“駱隊,我只是個小人物,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年要是沒有這個警察當擋箭牌,我們都得玩完,我還擔驚受怕呢。”
肖海洋在監控室占了一個小小的牆角,好似被一盆滾燙的白漆當頭澆下,心裡是一片燙壞了知覺的空白。
周遭的人、聲音乃至於整個世界,都跟著滾成了一鍋粥,半晌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正被費渡狠狠地扣在牆角。
費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捂住他的嘴,眉目間好像染著一層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覺得那眼珠像兩片漠然的玻璃,隨意反she出微光,照見他自己láng狽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想不起來自己是該喜該怒,好似神智短暫地跳了閘,只是一陣茫然。
火燒火燎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鬆開牽制著他的手,監控室里燈光晦暗,所有人都被盧國盛那句話震住了,恨不能給他那張嘴加個快進,沒人留意到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沒溺斃的悲與恨。
十多年來,繃在肖海洋腦子裡的那根弦毫無預兆地斷了,洶湧的記憶與痛楚呼嘯而來,讓他難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鬧一場。
可是還不行。
時機不對,場合不對,什麼都不對。
他面前的費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qiáng行拽住了他搖搖yù墜的理智,qiáng行將他幾yù脫殼而出的魂魄塞回軀殼裡。
肖海洋仿佛聽見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聲音,他覺得太痛苦了。
這讓他六親不認地瞪向費渡,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怨恨起對方來。
可是費渡的目光紋絲不動,像兩根叫人無法掙脫的釘子,無視對方一切qíng緒,牢牢地釘著他,禁錮著他。
費渡無聲地豎起一根食指,極輕極輕地沖肖海洋搖了一下頭,動了動嘴唇,口型在說:“給我忍著。”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問:“孫家興——也就是那個出獄以後化名‘孫新’,在蜂巢當迎賓司機的前詐騙犯——他jiāo代說,你經常私下裡用他的車?”
“對。”盧國盛點點頭,“那個人膽小,又好說話,他知道我是誰,一開始有點怕我,後來有一次提起來,好像是家裡小孩有病才gān這一行的,都是當爹的,我就跟他聊過幾次小孩,漸漸也熟了,他需要錢,我前前後後地給過他不少錢,讓他私下裡給我開車,我去看我女兒,看了就走,不讓她知道。”
駱聞舟問:“你的錢是哪來的?”
盧國盛悠然地彈了彈菸灰:“我是蜂巢的‘電工’,他們按月會發工資給我。不太多,我估計跟你們警察收入差不多,不過我沒有花錢的地方,攢錢也沒用。”
“蜂巢白養你們?”
“不白養,”盧國盛說,“我們和那些偷jī摸狗的小嘍囉不一樣,我們是做要緊事的,是真正給他們賺錢的人。”
“什麼是要緊事?賺誰的錢?”
“真正的客戶,活兒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活差事,一種是死差事。死差事一般就是有去無回了,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去接,有點類似於新聞里說的那種自殺式襲擊——只不過往身上綁炸彈的那種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我們這個活兒要gān得讓所有人不知道,比如人造一場車禍,撞人的和被撞的誰也不認識誰,都死了,這個事看著就是一場事故,到jiāo警那就結束了,不會招人查。”
“活差事更複雜一點,首先一條,接活兒的人自己得有名,無名小卒不行——比如我,倒退十年,本地沒幾個不知道327國道的,”盧國盛說到這裡,還頗有些不可名狀的洋洋得意,“其次,做事的時候要故意bào露出自己來,就是要讓警察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你gān的,明白吧?”
駱聞舟:“為什麼?”
“為了保護委託客戶啊,”盧國盛說,“有人死了,你們警察不是第一時間會去查利害關係人麼?我們事qíng做完以後,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來的必須得是‘某在逃犯流竄至本地,為劫財殺人害命’這種,把你們的視線轉移走了,客戶那邊當然就消停了,反正你們也抓不著我們。這種活兒就得gān得利索,我們動手之前都有人專門策劃,要麼一旦警察懷疑到了客戶頭上,我們就沒用了,只能出來給人頂缸,有再多的錢也花不著,這叫‘生死有命’,也挺刺激吧?”
撞死周峻茂的,接的應該就是鄭凱風的“死差事”,而盧國盛殺馮斌,應該是屬於“活差事”——假設魏文川雇他殺人走得是“正當程序”。
駱聞舟沉聲問:“所謂的客戶都有誰?”
盧國盛搖搖頭:“不知道,都是大老闆,不會跟我們這些人直接接觸的。”
據說費承宇在位時,分明是個眼光毒辣的jīng明人,卻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投過不少“穩賠不賺”的生意,此外,還有捐款途徑,以合作名義給的利益輸送、虛假yīn陽合同、巨額海外洗錢資金……他們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養著一個蟄伏在暗處的怪物,不涉及明面上的資金往來,比低級的買兇殺人要隱秘無數倍。
“那我問點你知道的,”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旁邊已經聽呆了的書記員集中jīng力,“盧國盛,鐘鼓樓景區裡的少年馮斌,被害當天,現場監控中拍到了你的臉,屍體和當年327案的第三個受害人陸裕的處理方式一模一樣,現場還留有你的指紋,你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