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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琉舒?”和他的朋友?
凌子悅狐疑,歐陽琉舒會帶什麼人來?
她著起衣衫,靠在枕上望向門口。
歐陽琉舒老神在在地走了進來,唇上的笑意高深莫測。
“聽說凌大人頸上的傷口遲遲不得癒合,在下特地帶了一位醫術高超的朋友前來為大人診治。”
凌子悅這才發覺歐陽琉舒的朋友一直站在他的身後,微垂著頭。但那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凌子悅的心臟狂跳起來。她不動聲色扣緊床榻的邊緣,對正在奉茶的如意道:“如意,你且先出去吧,我也好與歐陽先生好好聊一聊。”
“是。”
待到如意離去,歐陽琉舒轉身將房門掩上,此時他身後之人這才抬起頭來。
對方的眉眼緩緩展露在她的面前,仿若抽絲,凌子悅只覺呼吸不能。
沒有了錦衣華服,沒有前後簇擁的宮娥,他的神態依舊清俊,唇角那一絲淺笑仿佛清流,令她捨不得闔上眼睛。
“子悅。”
一聲輕喚,凌子悅的眼淚難以自已地滑落。
他信步而來,每一步都停留在她的思緒之上。
“你……你果真還活著……”凌子悅伸出手來,對方的手指與她相觸的瞬間,那溫暖的感覺令凌子悅的心緒決堤般奔涌而出。
他不是別人,正是雲映。
“別哭……我以為我還活著會令你喜笑顏開,怎的反倒哭起來了?”雲映的手指抹開凌子悅的淚水,她像個孩子一樣撞進他的懷裡,長久無言。
雲映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原本平靜的表情在那瞬間糾結起來。
“你真傻,子悅。原以為你也嚮往自由,卻偏偏讓自己走到今日這一步。”
“你比我更傻,已經得了自由,又為何要再回到帝都來?一個不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
雲映握住凌子悅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我要的一切都在這裡,身外的世界是怎樣的根本無所謂。”
當日雲映落入阿陵江後,本應命喪江水之中,可鬼使神差他竟然被衝上岸邊,被漁民所救。之後數年,他四處遊歷拜訪名醫修習醫理,終於能在他鍾愛的領域一展所長。
而他能與歐陽琉舒成為朋友果真因緣巧合。歐陽琉舒乃家中次子,歐陽家雖然不是富甲一方,但是在當地也是小有名氣富貴人家。其父病故,歐陽琉舒的嫂嫂為了保證丈夫能獨占所有家產,於是每日在歐陽琉舒的飯食之中放入一些發作緩慢的毒藥,兩、三月之後歐陽琉舒便日趨虛弱大病不起,當地的郎中均束手無策。恰逢雲映遊歷至此,他不但找到了歐陽琉舒的病因,還將他治癒,兩人遂結為朋友。歐陽琉舒並沒有追究自己的嫂嫂,而是放棄了所有家產離開了歐陽家。
凌子悅此時的目光一寸一毫都鎖在雲映的臉上,那麼多年了……她時常在夢中見到他,而此時此刻她終於可以將他看清楚。
雲映淡然一笑,輕輕撩起凌子悅的發,露出了她頸間的傷處。
“聽說你月前就受了傷,可至今傷口都未曾癒合,讓我看看。”雲映眼帘輕垂,側過身去,熟稔而小心地摘下繞在凌子悅頸上的布巾,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這麼多年,他仿佛仍舊是那個立於御花園中在春花秋日間自得其樂的男子。
雲映看著凌子悅的傷處,眉頭緩緩蹙了起來,“敷在傷口的藥,是哪裡來的?”
“宮中太醫開的藥方,如意去十方藥坊抓的藥。”凌子悅頓了頓,“是不是這藥有什麼問題?”
雲映將布巾平鋪在案上,將茶水倒下,原本褐色的藥漬竟然隱隱透出紅色來。
“這……這是什麼?”
“這是一種藥性並不強烈的毒藥,不慎飲用也只會引起腹瀉。但若是敷在傷口上,就會使傷口難以癒合,久而久之導致潰爛,潰爛眼中自然會讓傷者喪命。”雲映閉上眼嘆了口氣,“他到底是怎麼保護你的?有人要你的性命都不知道嗎?”
“這不關他的事。他是這世上最想要保護我的人。”凌子悅低下頭。
雲映輕笑一聲,“高坐於廟堂之上,層層宮牆擋在他的眼前,他什麼都看不到。”
“我替他看見就好。”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歐陽琉舒的聲音。
“快走!明朔來了!”
雖然明朔並不認識雲映,但是知道雲映存在的人越少越好,更不用說如今明朔經常出入宣室殿,若不小心提及雲映,雲澈必然會懷疑。
“雲映!”凌子悅下意識扣住了雲映的手,隨即又迅速鬆開,原本起伏的心緒瞬間冷靜下來,“你快走吧!不要再來看我,不要再管我!離開帝都,越遠越好!”
雲映唇角漾起,從袖中掏出一隻瓷瓶,“將這瓶中的藥粉敷在傷處,你的傷很快就會好了。”
凌子悅心中顫動,她想要握緊他卻只能推他走。
雲映明白,如同從前的每一次轉身,他看起來那般雲淡風輕。
門外的歐陽琉舒領著雲映從後門離開。
房中的凌子悅用力地看著他的背影,仿佛自己越是用力,他就越是平安。
直到再看不見了,凌子悅才閉上眼揚起頭,隱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良久,她披上外衫行至外堂,便見明朔一襲深色長衫,髮絲全部束於帽冠之中,整個人看起來愈發慡利,頗有幾分清風襲來,落石無瀾的風度。
81、別有風骨
明朔頷首,飲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熱茶,眉目沉浸在那一片氤氳之中,他的鼻骨他的眉宇本就有幾分英肅之氣,沉澱多時蓄勢待發。而此刻他的神態卻又那般儒雅,強風橫行泰山崩頂卻心無搖擺。
當明朔抬起頭來時,才驚覺凌子悅竟然站立於不遠處,已經打量自己多時了。
明朔趕緊起身,“凌大人,你的傷勢如何?”
凌子悅微微一笑,側過頭去,指了指自己頸上的白紗道:“很快就會好了吧。只是你再不來,我凌子悅就快要悶死在這府中了!”
明朔聽她這麼一說,終於露出笑容來,而凌子悅留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始終未曾轉移。
“凌大人,莫不是明朔臉上有什麼?”
凌子悅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仿佛明朔倒成了館中陶俑了。
“嗯……凌子悅只是覺得明朔你這一身長衫一襲帽冠,還真是有幾分别致的風骨啊!”凌子悅刻意語氣輕佻,本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卻見明朔的臉色發紅。
“大人莫要拿明朔來開玩笑。”
“如今你也已經是諫議大夫了,怎麼見了我還大人長大人短的,這又不是在朝上!凌子悅視你為知交,你卻以尊卑相稱呼,真是煞風景啊!”
明朔也跟著笑了,“那明朔就直呼大人名諱了。”
兩人來到院中,石案上已經備好了酒菜。
沈氏知道兩人相敘自然不喜旁人在場,只是囑咐道凌子悅有傷不可飲酒。
“最近朝中可有什麼新鮮事嗎?”凌子悅撐著腦袋笑問,“從你明朔嘴裡說出來的,一定與別人不同。”
“朝中倒沒什麼大事,陛下正欲修建雲陵,設置雲陵邑。”
凌子悅微微一笑,身後之事再為宏大,百年千年之後也不過黃土一捧而已。
“你呢?你如今是諫議大夫了,明妃又懷有陛下的第一個子嗣,你府上應該有不少人巴結你吧?”
“正是因為此,明朔才到你這裡避難了。明朔承蒙皇恩,怎麼敢擅結黨羽收受錢財呢?明朔有今日靠的是陛下賞識還有姐姐罷了。無功不受祿,明朔無功卻得陛下拔擢,是非甚多啊。”
“你能這樣想最好。太多人平步青雲的時候忘記身下就是萬丈深淵了。”凌子悅為明朔斟上半杯酒。好了好了,不談國事了。咱們就把酒言歌,開懷暢談!”
“明朔可以把酒,但子悅兄你只能言歌了。”
凌子悅樂了,“你以為我不會唱嗎?這就唱來與你助興!”
明朔微微一愣,沒想到凌子悅將他的話當真了。
“子悅兄……折煞明朔了!”
凌子悅卻不意味意地撐著下巴,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輕聲吟唱。
“子悅成風,揚塵千里,但為君故,徘徊至今。山高水遠,心緒斐然,水落石穿,千帆盡逝……”
凌子悅的神態悠然,音長深遠,仿佛她口中的並非一曲惆悵的情歌,多了幾分悠然自得避世逍遙之意。
明朔只覺自己沉淪於凌子悅的吟唱之中,哪怕凌子悅後來全無詞曲只是輕聲哼吟而已。
他注視著她閉著眼睛愜意的神態,若是可以,他寧願她永遠這般恣意快樂。
眼前像是吹過一陣風,冥冥之中明朔似乎見到一素衣女子立於船頭,小船隨著河水遠去,飄渺難測,消失在一片霧靄之中。
當夜,在翰暄酒肆喝的半醉的歐陽琉舒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丹藥房。
推開門,寢居之中竟然亮著燈。昏暗的燈光搖曳,歐陽琉舒揉了揉眼,隱隱看見有人端坐於他的榻上。
“嘿……這位兄台……”歐陽琉舒一個踉蹌差點在對方面前趴下,“這是我的榻……你坐在我的榻上,那我睡哪兒啊?”
對方的目光深沉,在幽暗的燈光之中更顯銳利。
“這天下都是朕的,何況一榻?”
歐陽琉舒嘩啦一聲跪了下來,“微臣……微臣是不是在做夢啊?陛下怎麼回來我這個鬼地方呢……我在做夢……做夢啊……”
雲澈扯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頭,每一下猶如千斤。
“就權當是在做夢好了。聽說你今日帶了個朋友去看望子悅啊。”
“回……回陛下……微臣是帶了個朋友去看望凌大人……”|歐陽琉舒一直低著頭,微微搖晃著,仿佛還沉浸在醉生夢死之中。
雲澈緩緩傾□來,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歐陽琉舒不留痕跡以手掌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那麼你那位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雲澈的唇上滿是笑意,眼中卻暗含殺意。
“微臣的朋友……叫凌舒……是個遊歷四方的郎中……”
“凌舒?還真是巧啊,竟然與子悅同姓?”雲澈的姿勢絲毫沒有變過,歐陽琉舒的背脊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汗濕……
“這……就是緣分啊……”
“是啊,果真是緣分……若不是凌舒……只怕沒人發覺凌大人的藥有問題啊……”
“朕一聽說這事,就派人去了十方藥坊,抓了那裡所有人,只可惜藥坊的老闆從密道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