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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雲映便悄然起身。他沉靜地望了凌子悅一眼,轉身而去。行至門外,雲映靠著廊柱手掌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知道自己在賭博,甚至於會輸到一敗塗地。
因為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凌子悅與雲澈之間那深到令人難以理解的羈絆。
凌子悅一直低著頭,傻傻地看著樽中酒,百感交集,難以思考。
接連兩日,她渾渾噩噩,稱病不朝。因為她不敢去看雲澈的眼睛。
雲澈長久地站立在宣室殿內,望著自己批閱奏疏的案幾,燭火輕輕搖曳,風從殿門內灌了進來,夜空之中漫天星斗,像是要紛紛垂落將這帝宮壓垮。
他記得前日在朝堂之上,凌子悅一直低著頭。他厭惡只能看見她額頭卻看不見她的眼她的心。
朝中正悄然肅清鎮國公主的黨羽,隔斷他們與諸侯郡王之間的聯繫。
如今的雲澈,正一步一步握緊皇權,可卻覺得越來越抓不住凌子悅。
她素來不喜朝中的黨爭權術,他會為她安排離開這一切。他會堂堂正正地將她帶到自己的身邊,也許沒有皇后的虛名但卻會將她捧在掌心一生一世地呵護。
可為什麼,她連半分笑意都沒有?
“陛下,夜已深了,陛下是不是就寢?”
“朕要出宮。”雲澈的音調沉冷。
“陛下?”盧順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什麼。
“替朕準備一下,朕要出宮。”雲澈語意肯定。
盧順只得遵旨。
窗外月色如故,幾百幾千年來,帝都的街市,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籠罩在這樣的月光里。凌子悅忽然想起那一次自己差一點離開帝都,她是那般絕然地求去,可最終還是因為雲澈的書簡而留下。只是如今的雲澈,也已經不是當初的雲澈了。
他更加強硬,更具有威懾力,也更加懂得絕情。
一陣風從窗fèng中滲入,將她的髮絲撩起。那一刻她的心忽然飄了起來。她這一生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為母親,為弟弟,為雲恆侯府更是為了雲澈。也許是時候為她自己了。
當她知道雲映還活著的時候,是慶幸與欣慰,更多的是羨慕。她羨慕雲映終於掙脫了帝宮的高牆沒有盡頭的權術之爭,她可以想像他是多麼的自在寫意。
也許……她應該衝動一回。
正如雲映所言,如若她真的離去,雲澈又真的會對雲恆侯府如何呢?她太了解他了,他會將自己的家族牢牢控制卻又會給他們最好的生活,因為他從不忍真的傷害她。
凌子悅行出房門,來到母親的窗邊,窗沿中透露出溫暖的光。她正在為自己fèng補朝服。一針一線,小心翼翼。還有子清,趴在竹簡上睡的酣熟,不知不覺他也已經是青澀的少年了,活潑好動不是很愛讀書,一看書就昏昏欲睡。凌子悅忽然有些後悔,那般美好的年華,他若真的中意玩耍,自己又何苦束縛著他。
你們都要好好的……
凌子悅驀然轉身,一步一步。她知道雲映在等著自己,她的生命也正延伸出另一種軌跡,她需要的,只是選擇的魄力。
回到寢居,她打開竹簡,她知道自己必須寫一些什麼給雲澈,不然他會天涯海角尋找她。或者就算真的寫了,他也一樣不會放下她。
寢居的門緩緩被推開,凌子悅沒有抬頭。
“如意,將門關上,風大。”
隨著吱呀一聲響,門應聲闔上。
對方信步來到她的面前,坐下時衣物摩擦的聲響令凌子悅抬起頭來。
她的視線墜入那一片無法自拔的深海。
“想寫些什麼呢?”
“陛下……”凌子悅正欲起身,對方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
“朕問你,想寫些什麼呢?想了這許久卻不見你落筆。”雲澈的聲音是柔和的,一寸一寸撫過凌子悅的心緒,卻又沉重萬分。
“臣……”凌子悅暗自倒吸一口氣,隨即笑道,“確實想寫些什麼,昨日讀了莊潯的策文,心有所想,思度了幾日,卻又無從下筆。倒是陛下,這麼晚了,怎麼會想到來微臣這裡?”
“撒謊。”雲澈微微一笑,太過淡然。那一瞬間唇角的無奈與落寞令她辛苦鑄就的一切崩盤。
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宛如奔騰的洪流,悄無聲息將她淹沒。
凌子悅的心,忐忑了起來。
她盼望著雲澈會開口說些什麼,這樣的沉默令人恐懼。
“從什麼時候,你開始怕我的?什麼時候,你開始對我也小心翼翼地撒謊?”雲澈驀然開口。
他已經許久沒有在她面前自稱為“我”了。
雲澈的手指伸過來,指尖觸上她的髮絲,柔和地向帽冠中捋起,繾綣著令人不忍心閉上眼。
凌子悅不知如何回答他,直到他前傾著將他的額頭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他溫熱的氣息將自己的呼吸禁錮。
“又或者……從我成為太子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你會這樣待我。”
凌子悅下意識扣住他的肩膀,生怕自己在他的目光中脫力。
“儘管你在我的身旁,卻每時每刻思考著……什麼時候離開。”
凌子悅心中一緊,狂跳了起來,難道雲澈已經猜到自己要走了?還是說他知道雲映的事情了?
“為什麼用這麼吃驚的眼神看著我?”雲澈笑了起來,“我將與你相處的每一時每一刻都視若珍寶,總是唯恐沒有將你看仔細。我拼盡全力,不想與你有一絲一毫的隔閡,卻往往力不從心。越是想要抓緊你,你就離我越是遙遠……”
凌子悅的眉心顫動了起來,每當面對他時,她總是無法堅定。
“你是不是覺得鎮國公主去了,我這一路就再無阻礙……就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
他早就對她瞭然於心,令她無從反駁。
“但是……子悅……這是一條不歸路。我沒辦法後悔,也無法回頭。我站在雲端之上,風很大,很冷。腳下的風景波瀾壯闊卻太遙遠……而你……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的墜落。”
雲澈閉上眼,深刻如刀鑿的五官繾綣如同夢境。
他已經知道雲映還活著,他也猜到凌子悅心心念念帝都之外的世界,他不是要禁錮她,而是褪□為帝王的自尊挽留她。
他說的沒錯,她是他一生一次唯一的墜落。
凌子悅握緊拳頭。
她更想要握住的是自己的心。她再不想為雲澈而顫動,不想為他殫精竭慮,不想自己的一切以他為軸盲目地轉動。哪怕一瞬間也好,她想要脫離他。
她渴望著雲映令人羨慕的一切也能成為她的。
雲澈的目光沉然的目光在凌子悅那用力掙扎的雙眸中緩緩沸騰了起來。
他看穿了她的一切。
轟然之間,凌子悅只感覺到有什麼狠狠撞上自己,她向後摔倒,背脊撞上地面時,全身骨骼都在震痛。
雲澈的唇完全傾覆,他的吻瘋狂之中那般惶恐,他的世界瀕臨破滅。
凌子悅承受不起如此用力地親吻,雲澈就要這樣殺死她一般。她抬起胳膊用力要將對方推起,而雲澈卻不由分說扣住她的雙腕狠戾地壓在身側。
他的一切勢不可擋,凌子悅的一切被他掠奪,難以呼吸,她有一種錯覺,自己成為了雲澈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的敵人。
她別過頭去,雲澈的吻卻更加瘋狂地順勢而來,將她狠狠禁錮。
猛然間,凌子悅曲起膝蓋撞向雲澈的小腹,而雲澈卻一掌將她擋住。
他撐著上身,有什麼從他的眼中毫無抑制地奔涌而出,那麼燙,那麼冷,滴落在凌子悅的臉上。
他的肩膀顫抖,他咬緊牙關,他的眼前是最令他快樂也是令他至痛的女子。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雲映就在帝都外的望風亭等你——”
雲澈的嗓音顫抖著,一顆心就要破裂而出。
“你……你要對他做什麼!”
此時的雲澈,殺戮之欲在眼中燃燒。
“我想殺了他!他可以輕易動搖你!輕易蠱惑你!而我呢!要你在我面前抬起頭來!要你對我毫無負擔地笑一笑都是奢侈!我恨不得這個人根本沒有存在這個世上!”
他的嘶吼那樣真實,凌子悅很清楚他有多恨雲映。
“我所沒有的一切他都有!他可以遊歷山河!他可以義正言辭地說要你跟他走!他不用像我……一個人坐在那個該死的地方!”
凌子悅的眼淚沿著臉頰滾落。
“阿璃……阿璃……”
“別叫我阿璃!你只是想要我心軟!你要為他求情!你想要跟他走!”雲澈驟然扣緊了凌子悅的脖子,用力的掐了下去。
90、雲澈的女人
凌子悅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澈,他眼中的糾結與痛楚在顫抖。
其實,她寧願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裡。
沒有了懸念,也沒有了多餘的搖擺。
但是雲澈還是鬆開了手。
“但我最恨的不是雲映……我最恨的是我自己……”雲澈起身,坐在一旁,他按住自己的雙眼,蒼涼地笑著,“我恨自己……竟然總是害怕你會與我一起從雲頂掉下來……”
凌子悅看著他的身影,在逆光之下如此清晰刻骨。
她為了他,像是撲火的飛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她為了他逆水行舟,只為在他左右。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忘記了再他身邊那個最簡單的初衷。
“阿璃……”凌子悅伸長了手臂,手指還未觸上他的衣袖,對方便猛然抽離。
“你放心,我不會動他。你覺得我會傻到……給你多一個恨我離開我的理由嗎?”雲澈靠著案幾,他這一世意氣風發,而所有的頹然都在這一夜。
那一瞬間,凌子悅忽然明白,他做不了拱手河山討女子歡心的昏君,但他將她放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以至於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刺穿。
雲澈已經是個真正的帝王,他將自己武裝到沒有一絲fèng隙,甚至於刀槍不入。可凌子悅也早早被包裹在他的銅牆鐵壁之內,她隔開雲澈的心,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不會讓你走。哪怕你時時刻刻都想著要離開我……我也不會放你走。”雲澈的手指緩緩收緊,顫著嗓音,“哪怕殺了你,我也不會放你走。”
雲澈是堅定的,而他的堅定之下是一碰即碎的脆弱。
凌子悅緩緩撐起上身,跪坐在雲澈的面前。雲澈低著頭,她只能看見的的額頭和一向英挺的鼻骨。
撥開他的髮絲,凌子悅卻看不到他的眼。
“你真的會殺我嗎?”
“……會。”雲澈咬牙切齒,可在凌子悅看來卻是費盡力氣才說出這麼一個字。
“真的嗎?”凌子悅還是問同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