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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老頭渾身一凜,梁鶴乘重重地咳:“慎語,過來!”
張斯年火氣彤彤:“磨蹭什麼,買的什麼飯?!”
氣氛相當怪異,四人圍桌吃飯,紀慎語抬頭見張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漢白為梁鶴乘端上米粥,恍然發覺對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氣勢卻比得上尉遲恭。
他心想,難道這麼快就迴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這紀慎語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著,生怕他被別人拐走一般。那丁漢白往旁邊湊,也被張斯年無情地拽開。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漢白雇了人守夜照顧,不許紀慎語留下。紀慎語不放心,況且到了這關頭,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漢白拽起對方,低聲說:“明天一早你再來,梁師父晚上也要睡覺,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紀慎語不吭聲,丁漢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發低沉,抓胳膊都變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見盡頭,比剛才吃的粥還要熱燙熨帖。
士可忍師父不可忍,張斯年罵:“哄個師弟就這副德行,將來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軟體動物!”
梁鶴乘掙扎:“我徒弟可沒要他哄!”
老一輩的人作風實在強硬,直接把丁漢白和紀慎語掃地出門,推搡,嫌棄,好像看一眼都多餘。待那二人灰溜溜地離開,張斯年返回床邊,盯著梁鶴乘細看。
遭過風浪,受過大罪,這倆老頭此時渾然不擔心死亡來襲,一門心思琢磨那倆嘰嘰歪歪膈應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輩子,富貴逼人的時候看過紅男綠女,被打倒的時候也見識過勞燕分飛,就沒見過一個男的那樣對另一個男的說話!”張斯年還沒緩過味兒,皺著瞎眼喊叫。
梁鶴乘痛苦難捱,卻也掉了一床雞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對……”
張斯年附和:“絕對不對,這倆小的……”他驟然想起在古玩市場那一幕,丁漢白瞧見紀慎語後將畫一扔,那歡喜的神情,那懇切急色的樣子……
兩個老梆子對上,目不轉睛,只頭腦運轉。同一屋檐下的師兄弟,日日朝夕相處,互相欽佩手藝,況且還都生了副好皮囊,又處在這正浪蕩的好年紀……
回想彼此的言語情態、眼神動作……絲絲縷縷拘纏一處,終於驚了這二位。
梁鶴乘先說:“壞了!”
張斯年趕緊占領制高點:“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個算計人的老狐狸,他就是個蠱惑人的小狐狸!”
梁鶴乘氣死:“放屁!”紀慎語當初先知道丁漢白的身份,壓根兒面都不想見,一定是丁漢白強迫的。他說:“你那徒弟不是個正人君子,跟蹤耍橫什麼都干,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張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才是誰哄著誰?我徒弟當著人都這麼不害臊,背地裡不定怎麼仰著熱臉獻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給勾的!”
梁鶴乘痛不成聲,險些背過氣去,挺過一陣,不忘以牙還牙:“我徒弟虛歲才十七,除了學藝就是學習,根本不懂其他。倒是聽說你徒弟留過學,那洋墨水一灌開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壞。”
越吵越烈,護士推門那一刻又恢復萬籟俱寂:“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倆老頭道歉噤聲,一副孫子樣,等門一關又瞪起眼來。一個半瞎,一個六指兒,一個得過且過地苟活著,一個日薄西山已經病危。良久,同時嘆息一聲。
張斯年瞥見桌上的畫,暗罵丁漢白粗心,乾脆展開讓梁鶴乘也看看。《終南紀游圖》,他們暫忘其他,借著光,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臨摹水平。
看完畫看詩,頽瓦振驚風,狠石堆亂雲,梁鶴乘說:“我這輩子也算攪過驚風亂雲了,被拆局,滿世界跑,錢真是王八蛋,我那時候就明白了。”
張斯年說:“錢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為錢,我爸能被活活斗死?一大家人散得到處都是,還瞎了我一隻眼。”
梁鶴乘點頭:“我不也糟了一雙手,磨破結疤還不夠,被按在蜇人的釉水裡泡著。不過也風光過,我牛逼的時候誰不知道六指兒?”
張斯年一哂:“風光?放在當年,丁家那三跨院給我家擱馬車都不夠,這輩子誰沒風光過?”
這字字句句止在梁鶴乘的咳嗽中,張斯年俯身給對方順氣,離近了,兩雙濁目對上,比不出誰更滄桑。撇開目光,還是繼續看看畫吧。
可真安靜,他們都不喘氣了似的。
再不嗆嗆,這輩子頭一回如此消停。
許久,許久,梁鶴乘嘟囔:“鬼眼兒,我要死了。”
張斯年說:“誰都得死,到時候學走路,到時候上學堂,到時候結婚生子,死也一樣,到時候了而已,辦完就得了。”
梁鶴乘緩緩地笑,胸腔發出呼嚕呼嚕的動靜,張斯年跟著笑,狡黠,理解,還摻雜一絲安慰。那幅畫不錯,畫的是終南山,那上面的詩也不錯,他們都很喜歡。
“辦完就得了。”梁鶴乘念叨,“臨死你還給我上一課,我輸了?”
張斯年說:“平手吧,不然比起來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