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丁漢白終於抬眼瞧他:“難度可不小。”
紀慎語點點頭,他當然曉得,先拋開那塊青玉珍貴不說,他切下一小塊去做玉童子,等於削減價值。所以必須雕刻難度高的,日後賣價高才能彌補。
他調試半晌也沒兌出滿意的色來,把筆一擱欣賞起旁人。這塊白玉也被切成兩半,他記得一個要做明式,一個要做清式,討教問:“師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區別大嗎?”
丁漢白寥寥幾字:“發於明代。”
四個字而已,但紀慎語立即懂了。發於明代,那剛有時必然較簡潔粗獷,經過一代發展後就會稍稍複雜多樣,而明至清又不算太過久遠,因此器型方面不會發生較大改變。
他欣賞夠了,繼續調色。
這回輪到丁漢白側目,看著那一紙黃褐色斑點直犯噁心:“你這瞎搞什麼?”
紀慎語心虛道:“我調色畫……畫枇杷樹。”
丁漢白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奪下筆洗淨,筆尖點進顏料盒,三黃一褐,塗勻後顯出飽滿的枇杷色。“畫吧。”他說,“倒是還沒見過你單純畫畫。”
紀慎語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認真畫。
他扭臉看敞開的窗,四方之間露著院裡的樹,靈感乍現,隨意勾出輪廓結構。停不住了,一筆接連一筆,樹蒼、葉茂、果黃,渲染出蕭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漸漸完成一幅設色分明的枇杷樹。
丁漢白停刀注目,看畫,看紀慎語抿緊的唇,看一撇一捺寫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黃
園池偷換春光
鳩鳴在桑
鶯啼近窗
行人遠去他鄉
正離愁斷腸
小院、淺池、鳥叫,從揚州來到這兒是遠去他鄉,倒全部貼切符合,可丁漢白不高興,什麼叫離愁斷腸?他向來不高興就要尋釁滋事兒,就要教訓,問:“好吃好喝的,還有我疼你,你斷哪門子腸?”
紀慎語並無他意,卻小聲:“你哪兒疼我了。”
丁漢白憋了半天,請吃炸醬麵、帶著逛街、受傷抱來抱去……他懶得一一列舉,冷冷丟下句難聽話:“白眼狼,打今兒起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紀慎語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關你什麼事兒,你不是大哥嗎?”他裝傻到位,湊過去服軟,幫對方清理掉下的玉屑。
丁漢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這白玉未經雕琢就覺得好看。不知道夸玉還是誇人,但他知道丁漢白冷眼一熱。
外面一陣秋風,街上甚至有落葉了,市博物館周圍的綠化一向到位,枝葉仍然堅挺。梁鶴乘去理了發,很精神地排隊入場,要看看官方納新。
小步轉悠,見一描金六棱水盂,東西不稀罕,展櫃前戴墨鏡的人才稀罕。
為了保護文物,博物館的光線不能太亮,那還戴墨鏡,多有病啊。梁鶴乘過去,自言自語:“松石綠釉底,顏色有點俗氣。”
旁人頭也不扭,叫板:“礬紅彩內壁,粉彩外壁,紅配綠狗臭屁,適合你。”
兩個老頭轉臉對上,皮笑肉不笑,看不順眼卻不分開,黏著繼續逛。一路抬槓一路嗆嗆,惹得工作人員都看他們。
又入一館,張斯年說:“聽說你病了,干不動了吧?”
梁鶴乘答:“干不動,這不成天閒逛麼。”
張斯年譏笑:“早說你這行當沒前途,遇上災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隻眼能看見就不妨礙,要不你拜我為師,改行得了。”
梁鶴乘感覺打嘴仗沒勁,還是宣戰有意思,說:“我收了個徒弟。”見對方驚訝,補充,“我倒下,你就以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賦異稟,聰明非常,重點是他才十七,熬死你。”
張斯年還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並肩步出博物館大門,寬敞亮堂,“你個六指兒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資非凡,你徒弟做的東西別想逃過他的法眼。”
梁鶴乘高聲:“好!那就試試!”
這倆老梆子結下約定,他們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誰強誰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讓徒弟頂上。看看是你的手厲害,還是我的眼明亮。
丁漢白和紀慎語全然不知,還正湊一處賞畫。丁漢白不要臉,人家的畫,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蓋,惹得紀慎語罵他,罵完不再搭理,繼續調黃黃褐褐的斑點。
“哎,你們揚州人寫詩怎麼吞句子?”
丁漢白一早發現,此時才提,等紀慎語偏頭看來,他拿筆補在“園池偷換春光”後頭——正人間晝長。
視線相撞,兩臉一紅,全他媽忘了如今是秋天。
第27章 你再罵我試試。
紀慎語得知梁鶴乘與張斯年的約定後倍感壓力, 這種行當, 難免想與人爭個高低,況且他本來就三兩骨頭二兩傲氣。但他有個優點, 驕傲卻不輕敵, 聽聞張斯年的種種事跡後, 更不敢小覷對方的徒弟。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關乎梁鶴乘的臉面, 他怕老頭輸了難堪。
一塊青玉衍生出兩件作品, 玉童子不止要雕刻,還要進行數十道工序的做舊, 玉薰爐體積大, 難度更是前所未有。紀慎語一時間焦頭爛額, 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