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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帝沉疴難起,瘦成一把骨頭。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
“事情……咳!”
剛說兩個字,弘治帝便開始咳嗽。
寧瑾忙捧上溫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藥。
“陛下,小心龍體。”
“無礙。”
艱難飲下兩口溫水,服下兩丸丹藥,弘治帝仍沒力氣說話,只以眼神示意寧瑾。
寧瑾領會天子之意,側過身,對牟斌道:“牟指揮使,事情查清,當稟於陛下。”
牟斌臉頰緊繃,眼神微凝,正要開口,扶安走進殿中,輕聲道:“陛下,天子殿下問安。”
“太子?”
聽是太子,弘治帝終於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來。”
朱厚照走進內殿,見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樣,嗓子裡像堵住一塊石頭。
“兒臣見過父皇!”
“免。”
弘治帝說話艱難,將朱厚照召至身邊,道:“牟斌有事稟朕,你也聽聽。”
“是。”
見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幫,終下定決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楊瓚宮門前驚馬一事。”
“楊編修驚馬?”朱厚照微愣,“孤為何不知?”
“回殿下,事發突然,且楊編修並未受傷,故未呈報御上。千戶顧卿察覺有異,報知於臣,臣不敢輕忽,令錦衣衛暗中查訪,現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親,故上奏陛下,以請敕諭。”
牽涉到皇親?
朱厚照不明白。
楊瓚出身鄉間,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數五代,連秀才都沒有。觀其平日,秉節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馬尚書稱“小夫子”。
這樣的人品性格,實在不像會輕易得罪人,為何就惹上了皇親?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驚馬被換,楊編修實是無故受累。其欲傷之人,實為今科狀元,翰林修撰謝丕。”
“謝丕?”
朱厚照更覺詫異。
謝丕又得罪了誰?
“北鎮撫司查問當日內衛,尤其牽馬之人,最終核實,是象房中的兩名象奴為人收買,在草料和馬鞍上動過手腳。因牽馬的內衛突然調換,後者不知內情,狀元和探花的馬被弄錯,方才致楊編修驚馬,謝狀元躲過一劫。”
一番話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緩緩閉上雙眼。
如此不擇手段,因由未必在謝丕身上。若是針對謝閣老,倒說得通。
肆無忌憚,加害今科狀元,且能買通宮中象奴,瞞過內衛雙眼。掰著指頭數一數,不會超過十人。
藩王有嫌疑,寧王和晉王的嫌疑最大。
轉念想一想,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事情敗露,平白得罪閣臣,更要惹來天子側目,吃力不討好,圖的是什麼?
是皇親,卻不是藩王。專門針對謝丕,必是和謝家有怨。
滿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兩人。
弘治帝睜開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臉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寧宮,也知道為的是什麼。太子能守住分寸,無論作為一國之君,還是一個父親,他都很欣慰。
原本想著,大行之後,令張氏兄弟為他守陵,應是萬無一失。現今看來,恐要再多幾分思量。
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
王太后和吳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壓得住幾年?
弘治帝沉思之時,牟斌已將事情主謀道出。
“弘治七年,戶部主事李夢陽上《應詔指陳疏》,直陳時弊,彈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見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繼續道,“壽寧侯同建昌侯俱在彈劾之列。”
這麼說是客氣,事實上,二人罪責最大,首當其衝。
“後李主事蒙冤下獄。因謝閣老上言,陛下聖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幾番變化。
“三月前,陛下啟用李夢陽為戶部郎中,回朝參政。李郎中再上疏彈劾壽寧侯,言辭多為激烈。謝相公亦有言,壽寧侯同建昌侯貪婪跋扈,霸占民田,當嚴懲,以儆效尤。”
話到這裡,已用不著多言。
李夢陽連番彈劾張氏兄弟,謝遷先是求情,後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舊恨,以張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對謝丕下手,報復謝遷,當真有可能……不,該說板上釘釘。
“真是壽寧侯?”
“回陛下,人證物證俱全。臣亦察知,壽寧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銀往來,寧王府右長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
勾連內宮,結交藩王,誰給他們的膽子!
朱厚照雙拳緊握,面色鐵青。正要說些什麼,忽聽寧瑾驚呼:“陛下!”
回過身,弘治帝已軟倒在榻上,臉色灰白,人事不知。
“父皇!”
朱厚照大駭,撲到榻邊,大聲道:“傳太醫!”
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宮,弘治帝都會提前服用丹藥。
朱厚照知道父親病重,卻從未曾見他昏倒。大驚之下,頓時手足無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到來,方才被勸著鬆開。
盯著院使為弘治帝診脈,焦慮和怒火同時在胸中沖刷。
十四年來,朱厚照從未真正恨過什麼人。
第一個讓他明白“恨意”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
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視朝。
劉健三人入值文淵閣,五城兵馬司和城門衛嚴查車馬進出,凡路引不明者當即逮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