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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爺,卑職守著這座驛站,少說也有七八年。”驛丞道,“南來北往,見過的文武官員不下百餘,尚未有人如楊老爺一般寬厚。楊老爺體恤,我等感念在心,這些銀兩卻不能白要。”
“我……”
知曉驛丞誤會,楊瓚卻不知如何解釋。
住宿給錢,吃飯付帳,天經地義。他有能力,多給一些也是心意。實非驛丞所想的那般“高尚”。
驛丞笑著搖頭。
“楊老爺,卑職口拙,只請老爺收下這頭騾子。不然,老爺的銀子也請收回,卑職實不敢留。”
“……好吧。”
推辭不過,楊瓚只能點頭。
車夫正捆著麻繩,瞧見蔫頭耷腦,貌似沒什麼精神的老騾,立刻雙眼發亮。
綁好木箱,幾大步行至青縵馬車前,搓熱大手,看了看騾子的牙口,對驛丞道:“你倒也捨得!”
“壯士這句話,我不明白。”
驛丞裝糊塗,車夫沒有揭穿,轉而問道:“這騾子可是驛站里養的?”
“正是。”
“當真難得。”
連道兩句難得,車夫撐著躍上車轅,對楊瓚道:“跟著楊老爺出門,總能見著新鮮事。”
“怎麼說?”
“那頭騾子可不一般。若是提前兩年,伯府中的軍馬也未必跑得過它。”
“當真?”楊瓚詫異。
“不騙老爺。”
車夫揚起馬鞭,駿馬甩動脖頸,嘶鳴一聲,噴出熱氣。
騾子仍是垂著頭,幾乎被棗紅大馬的身形掩住。
“告辭。”
透過車窗,楊瓚向驛站眾人拱手。
“楊老爺行路當心,一路平安!”
楊慶本想幫忙趕車,卻被車夫拒絕。
“雪這麼大,我同壯士輪番,壯士也好歇歇。”
“不必。”
車夫只讓楊慶三人坐穩,猛的一抖韁繩,駿馬揚起四蹄,飛馳而出。
車輪壓過積雪,破開茫茫雪簾。
目送馬車走遠,驛丞返回屋內。第一時間衝到火盆旁,見到烤著麵餅的老卒,不由問道:“總旗認定這楊老爺不凡,連養了幾年的騾子都肯送,為何不出去送送?”
老卒搖頭。
收回長筷,撕開焦脆的餅皮,撲鼻的面香勾得人垂涎欲滴。
“用不著。”
老卒掰開麵餅,遞給驛丞半張,餘下分給吏目。拍拍手,重新拿起長筷,將冰涼的干餅支在火上。
“為何?”
咬一口麵餅,驛丞吏目均是燙得哈氣。
“問那麼多作甚?”老卒瞪眼,“吃你的餅吧。”
未勾補入邊軍時,他曾隨里中的陰陽生學過幾手。論起看人觀相,不敢說半點不錯,十次里總能看準五六次。
這位楊老爺的面相,實是有些奇怪。
乍看不長命,細看卻是大富大貴,官運亨通。再細看,兒孫運淺薄。按照俗話說,註定斷子絕孫,偏又不像是會遭逢大禍。
這樣的命格,實在是少見。
老卒多年不為人觀相,以為生疏了,是自己看錯。沒承想,今日送熱水,瞄過楊瓚的手心,又是一驚。
斷子絕孫不假,卻是鳳協鸞和,福壽綿長。
這……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越是想不通,越會去想。
送別時,老卒沒有露面,只將精心飼養多年的騾子送給楊瓚。
沒有子嗣,官運實是極佳,當可位極人臣。哪怕為了兒孫,他也要賭上一回。
火苗躥起,麵餅散發出陣陣焦香。
望著橙色的火光,老卒心思飄遠,不禁有些出神。
大雪中,楊瓚一行離開白羊口,直奔鎮邊城。在城中停歇半日,沿河道北上,進入懷來衛。
越向北,氣溫越低,雪下得越大。
如驛丞所言,老騾的確幫了大忙。風雪再大,仍可辨識方向,更能尋到廢棄的驛站和破損的牆垣,供車馬人員躲避。
“等風小些再走。”
車夫將馬匹繫緊,遇到如此惡劣的天氣,著實有幾分詫異。
早些年,這麼大的雪,只能在草原見到。
繼續這樣下去,三四月間未必能見暖。播不了種,錯過夏收,邊軍尚可依照朝廷運糧,邊民又當如何?
遇到災年,北邊的鄰居缺衣少食,在草原活不下去,十成會到大明打穀草。
邊民沒了糧食,只能淪為流民四處乞討。
朝廷發下賑濟,經府州縣衙,定當少去五六成。剩下的,還要供給運送糧食的役夫。留兩成給災民已是萬幸,常常是一成不到,糊弄幾頓稀粥了事。
食不果腹的災民,仍要繼續乞討。
弘治朝政治清明,隱藏在台面下的骯髒齟齬,卻從來沒有消失。
思及少年時的慘事,車夫握緊雙拳,臉頰繃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麼時候,百姓才能不苦?
坐在車廂里,楊瓚抱著手爐,圍著斗篷,既盼著雪能早些停,又想前路能更長一些。
書音少聞,近鄉情怯。
越接近保安州,心情越是複雜。九成是受記憶影響。餘下一成,楊瓚也說不明白。
回到涿鹿縣,見到楊氏族人,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他甚至不能保證,見到楊小舉人的親人,是否能喚一聲“父親”。
背靠車壁,閉上雙眼。
楊瓚有種衝動,立刻掉頭返京。他想見顧卿,道不明緣由,就是想見。
“沒救了啊……”
捏了捏額心,當即為指尖的冰涼瑟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