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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頭事,向對面值房的謝丕打過招呼,楊瓚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隨丘聚離開翰林院,直往宮中。
彼時,朱厚照正在東暖閣里大發脾氣。
筆墨紙硯摔了滿地,金制香爐滾到角落。谷大用和張永輪番勸說,半點效果也無,反讓怒火燒得更熾,幾乎要從東暖閣燒到西暖閣。
“陛下,龍體要緊!”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龍山鎮紙,您最喜歡的……”
啪嚓!
“陛下,注意腳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噼里啪啦!
站在暖閣門前,楊瓚除下雨帽,一邊擦臉,一邊認真考慮:是否等上半個時辰,待天子把暖閣里摔得差不多,再請中官通報?
雖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證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從人願。
已將楊瓚當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聲,三步變作兩步,進入暖閣通報。
幾息過後,暖閣里終於安靜下來。青著額角的張永迎出,道:“楊侍讀,陛下宣。”
楊瓚頷首,邁步走進暖閣。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颱風過境,景象委實太過慘烈。滿目儘是碎瓷斷玉,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臣楊瓚,拜見陛下。”
尋到瓷片少的地方,楊瓚勉強近前,跪地行禮。
“楊先生無需多禮。”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雙腿支起,雙手交攥,肘部搭在膝蓋,胸口急劇起伏,顯然怒氣未消。
張永和谷大用幾人不敢出聲,小心撿拾地上碎片,儘量清理乾淨,不留一星半點,以免劃傷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楊瓚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著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喚臣來,可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點頭,聲音中仍帶著火氣。
“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時,兵多將廣,人才輩出,京衛邊軍互為應援,橫掃北疆南域,沖堅毀銳,所行披靡,何等精銳!”
楊瓚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也不需要說話。
“每觀太宗皇帝陣圖,朕都覺激動萬分。遙想當年,大軍行處,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鳥驚魚散。何等聲勢!”
握緊拳頭,朱厚照聲音漸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沒想過,今日京軍,必不如永樂年間。只是,朕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般不堪……”
接下來的話,朱厚照沒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楊瓚完全可以想像,滿懷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場中的慶幸,無異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憤怒可以安撫,失望該當如何?
兵為邦捍,國威出於此,君威借於此,民望仰於此。
當今大明,北有強鄰,三天兩頭叩邊打穀草;沿海有倭寇,同jian人里外勾結,每上岸,必要搶劫殺人,禍害百姓;西南盜匪屢剿不絕,更有土官趁機作亂,官軍疲於應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隱患。
思及種種,朱厚照的憤怒不難理解。換成他人,一樣會怒火衝天。
京衛疏於操練,將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瞞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撥至軍器局的銀兩不在少數,到頭來卻是用“木器”搪塞。
錢都到哪裡去了?
無需深想,也能猜到幾分。
弘治年間,“裁汰京衛老弱”便著為令。
時至今日,該裁的未裁,該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龍驤四衛及武勇武顯等營,被兵部言官盯死,幾番縮減,愈發顯得“精銳”。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條陳,言騰驤四衛之內,軍勇冒糧者多,蠹耗國用,宜除其名,發還原籍。節用之餉可充京衛。
不料想,話音未落,就被當面扇回巴掌。
“騰驤四衛乃祖宗設立,宿衛宮城,防jian禦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幾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們的意。可他們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氣之盛,輕易不會消去。
如果有人趁機挑撥,天子和朝臣必將生出更大的嫌隙,對兵部的不滿,更是會越積越深。想要彌補,恐是萬難。
楊瓚不由得慶幸,一頓金尺將劉瑾抽老實,至少是表面老實了。否則,勸說天子之餘,還要防備這位,實在是耗費心力。
殺掉以絕後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頓,是先皇給他的權利,朱厚照不會多想。開口就要殺,卻是實實在在超出“職權”,甚至是冒犯“龍顏”。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慡也是天子。
冒犯龍威之事,傻子也不會做。
楊瓚一心二用,一邊聽著朱厚照噴火,一邊想著“善後”問題。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斷玉也多被收走,不復之前雜亂。
“楊先生,朕覺得累。”
發完火,失望和疲憊襲上心頭,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變得沉悶。
“朕想做個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總像被捆住手腳,邁出一步,就會被拉回兩步,再前進不得。”
“陛下,”楊瓚輕聲道,“萬事開頭難。”
“萬事開頭難?”
五個字,在殿中靜靜迴響。
“這個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楊先生曾對朕說過,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卻是半點效果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