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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眸光微閃,沒有急著發問,讓楊瓚繼續說。
“荀子語,人生而有好利。”楊瓚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為名,為權,為錢。”
防意如城,人己一視,正因少,才顯得珍貴。
晉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滾,能達到這個高度,不能說沒有,實是鳳毛麟角。
“廟堂之上如此,山水之遠亦如此。”
“臣年少之時,終日苦讀,不知田畝稼軒,若將稻麥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幾息書就。下田耕種,實在是為難。分不清種子,不識得節氣,待秋收之日,怕是會顆粒無收。”
“楊先生分不出稻麥?”
楊瓚誠實搖頭。
“朕卻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驕傲,昂著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農,下田耕種。朕撿過稻穗,扶過車犁。今年起,將親祀農神,楊先生隨駕,不妨仔細認認。”
“是。”
楊瓚無奈。
和朱厚照說話,稍不注意就會被帶歪,當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時必是個白胖娃娃,玉雪可愛。穿著縮小版的大紅盤龍常服,提著竹籃,跟在弘治帝身後撿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麼的,很是大不敬。
“臣舉此例,實為稟奏陛下,讀書人善筆墨,習武者慣用刀槍,管農桑者本應識田。如臣一般,不識稻麥,不認稼軒,必不能管理農桑。”
朱厚照收起輕鬆神情,面現沉思之色。
“皇莊出產逐年減少,天災是一則,管事不識農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莊宮莊的中官,為天子信任,必也對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楊瓚話鋒一轉,“如其不能識人,不曉稼軒,被莊頭等欺瞞,縱有赤城之心,也愧負身擔之任。”
“楊先生是說,管理莊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騙?”
“臣只是做比。”楊瓚道。
管理皇莊的宦官不貪?
楊瓚腦子發抽才會作此保證。但他相信,再貪也有限度,大頭依舊屬於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後者事發,還能在刑部大牢掙扎一下,千方百計保住性命。前者惹來天子怒火,詔獄都不用過,分秒被捏死的命。
楊瓚舉出此例,目的不是為讓朱厚照治貪,而是為下邊要說的話做好鋪墊。
思考片刻,朱厚照點點頭。
“楊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莊之人,應選擅農者,否則被騙都不曉得。”
“陛下聖明。”楊瓚笑道,“另外,皇莊出息不豐,同所種稻麥糧種怕也有關。陛下不妨下令,選老成扶犁之人,篩選培育良種,分出莊田耕種。得高產稻麥,一可豐皇莊出產,奉孝兩宮,二可濟貧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說幾句話,就要順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還有?”
“漢時,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帶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種子,被民間廣泛種植。太宗高皇帝年間,船隊出海也曾載回紫檀等良木。”
終於要道出真實意圖,楊瓚頗有幾分緊張。
“臣歸京時,曾在城中見到多名番商。可見,國朝雖未遣使,番商卻從未曾斷絕往來。”
“楊先生是說?”
“臣曾聞,海外有糧,畝產高於稻穀黍麥。可許番商以利,令其遍尋糧種,於皇莊內試種。如能尋到豐產良種,解軍餉之急,民生之困,陛下當功比漢武唐宗,必為萬世稱頌!”
估算現下年月,美洲的金銀和作物應已開始流入歐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話,有種子就能成長。
楊瓚對農業不熟,但後世的高產作物,卻是知道幾種。
在燈市見到的幾個大鬍子番商,不似歐洲人,更像是往來海上的中東人。有錢能使鬼推磨。由他們做中間商,效率遠高於組建船隊,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時間內,用不著和滿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說動朱厚照,提前將高產作物引入大明,應對後續的天災人禍,多多少少,總能多幾分把握。
必須感謝彈劾皇莊的王御史,不是這位仁兄,楊瓚還想不起這件事。只能說機緣巧合,無心之下,給楊瓚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斷,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楊瓚說得熱血沸騰。功比漢武唐宗,為萬世稱頌,想想就很激動。
自外邦引入糧食倒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在皇莊耕種。萬一走漏消息,又會被言官噴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猶豫,楊瓚上前半步,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講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來越亮。
“楊先生以為有用?”
“臣以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這麼辦!
“陛下英明!”
楊瓚行禮,告訴自己,放心還早。只是邁出第一步,其後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愛好挑事的同僚大戰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險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為胸中僅存的熱血,楊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楊瓚回京第三日,天子駕臨奉天殿。
受夠西角門的逼仄,接到換地早朝的口諭,文武群臣無一人反對。
御階前,站著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楊瓚上請完畢,順帶又抽劉公公一頓。讒言惑君,不將天子帶向正道,兩罪並罰,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沒有阻止楊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