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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聖壽後,她因自己的事,一直被關禁閉,直到現在才被放出來。一出來就找到趙府,那是想跟自己算帳了。可這口帳是不能亂算的,一不小心讓太妃太后知道了,又是一場禁閉。
更何況,上次在金弘寺中,她驕橫跋扈,得罪了寺中大師的事,已傳遍了貴族圈子。那些同齡的女郎們當面不說,背地裡,可都是在說什麼士子們提到惡婦,必有她大公主,還說她將是第一個嫁不出去的公主什麼的。
因此種種,行事任性的大公主,自是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忍一忍。
大公主直直地瞪著馮宛,瞪著馮宛。
她眼睛本來就大,本來就有點外突,這一瞪得狠了,整個眼珠子都像要脫出來了。這時刻,連趙俊也看不得她這凶厲的模樣,連忙低下了頭。只是他在低下頭的那一瞬間,狠狠地瞪了馮宛一眼。
一陣壓抑的沉默中,婢妾們受不了,又向後退出一步。
這時刻,真正自在的,只有馮宛了。她依然淡笑著,依然廣袖飄拂,衣帶當風,楚楚有隨風而去的飄然之美。
又過了一會,大公主磨牙的聲音傳來,她恨恨地說道:“很好,很好,馮氏阿宛,我記下了。”
說罷,她惱怒地瞟了趙俊一眼,抽出馬鞭,在婢妾們控制不住的低叫聲中,朝著虛空狠狠一擊,喝道:“我們走!”
她帶頭衝出,轉眼間,一行人上了馬車,衝出了趙府大門。
幾乎是大公主剛出府門,趙俊便暴喝道:“馮氏阿宛!”他瞪著她,喘著氣叫道:“你好大的膽子,好大的氣魄啊!”
他大步走到馮宛面前,鐵青著一張臉冷喝道:“敢情你宛娘還是一個金枝玉葉不成?磕頭自掌這種事,你是寧死不從?”
他伸手緊緊地保住馮宛的手臂,剛要向裡面拖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轉眼間,那腳步聲沖入了府中。這是一個糧鋪的掌柜,他的圓臉上都是大汗,一看到嫵娘,便嘶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朝庭說前方糧糙緊張,我們的糧食得一粒不剩地征走,以支援北軍。”
什麼?
那掌柜的滿頭大汗,嘶叫聲也很響亮,可不管是嫵娘,還是趙俊,都用了一息才消化他的話。
嫵娘最先反應過來,她急急衝出,尖聲道:“怎麼會有這種事?你從哪裡知道的?什麼時候開始征?快快,把糧食全部拉回來藏起!”
她的叫聲一句比一句高,說得又急又快,直震得眾人的耳朵嗡嗡作響。
那掌柜的搖了搖頭,嘶啞地說道:“來不及了,士兵們就守在糧店外面,說不定現在就已開始搬糧了。”
幾乎是他的聲音一落,三四個嫵娘手下的掌柜小二,亂鬨鬨地跑了進來。他們汗流滿面,臉上全是惶急。一見到嫵娘,幾人同時叫道:“他們拉糧了,怎麼辦?”
“主子,你快想想辦法,我們實在擋不住他們。隔壁的牛叔剛叫出不肯,一個將軍長戟一揮,便刺了他一個透心涼。”“主子,怎麼辦,怎麼辦?”
這些人的叫聲,亂七八糟地同時傳來,吵嚷聲擠破了整個院子。
聽著聽著,嫵娘臉色蒼白一片,她騰地轉向沖向趙俊,拉著他的衣袖,急急地說道:“夫主,夫主,這可怎麼辦?那些食,是我們最後的財產啊。”她說到這裡,想到這半年來執家的辛酸,不由抱著趙俊的大腿,放聲大哭起來。
趙俊被那句‘是我們最後的財產’提醒了,他青著一張臉呆在當地。
不知不覺中,他放開了錮制馮宛的手。
雙手連搓,趙俊踱了幾步,走到幾個掌柜面前,細細地詢問起來。
不問還好,這一問,他是臉色越來越難看。原來,那些軍卒們已一連砍了十幾顆糧商的人頭了。朝庭已然下令,凡是糧糙,無論店家背景如何,一律徵收。便連兩個殿下開的糧店,這時也乖乖地讓朝庭把糧食收了去。
連殿下也這樣,那他這個小小的官員,哪裡入得了那此軍爺的眼?
可是,正如嫵娘所說,那三家糧鋪,是趙府最後的財產啊!是他所有的花銷,應酬,是實現他雄心壯志的後備啊!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朝庭把糧征了去啊!
想到焦頭爛額處,趙俊突然想到了馮宛。他急急轉頭尋去。
這一轉頭,他對上了腰背挺直,已無聲無息地走出老遠,眼看就要跨入房中的馮宛。
看到她,趙俊連忙叫道:“宛娘!”
他幾個箭步衝到她身後,叫道:“宛娘!你快想想辦法!”
叫著叫著,他伸手撈向她的衣袖。
他撈了一個空。
手放在門柄處的馮宛,停下腳步,慢慢轉頭。她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趙俊,對著急紅了眼的他,她櫻唇輕啟,優雅而冷漠地說道:“夫主,我們和離吧。”
在趙俊急速退後一步中,馮宛抬眸定定地看著他,表情冷得出奇,“嫁君二載,不曾有孕。又因自重顏面,數次違拂君意。我們和離吧。”
第七十四章害怕
和離?
宛娘竟然跟自己提到了和離?
一時之間,趙俊又驚又怒,他急促地退後一步,臉色青灰地瞪著馮宛,沉聲喝道:“宛娘,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叫到這裡,他不等馮宛開口,馬上憤怒地低喝道:“現在這個時候,你添什麼亂?”
這話一出口,他便對上了馮宛的表情。
此刻的她,臉色有點白,唇緊緊抿成一線,看向他的表情,既冷漠又悲傷,似乎受了無盡的委屈,似乎對他已經絕望。
看到這樣的馮宛,趙俊的話說不下去了。他盯著馮宛,忍著驚怒,溫柔地喚道:“宛娘,你何必如此?”
她何必如此!
她應該知道,在這樣的世道里,她一個父親靠不住的已婚婦人,一旦和離,那是無處可去!
她應該知道,自己對她真是好的,脫離了自己,她說不定會如外面的乞丐一樣淪落無依!
想著想著,趙俊暗嘆一聲。
他朝後面瞟了一眼,見眾人都在盯著自己,似乎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這熱鬧。
眉頭一蹙,狠狠喝道:“退後,都退後!”
喝退眾人後,他大步走到馮宛身邊。
再次伸手,他握上馮宛冰冷鐵硬的手,溫柔地說道:“宛娘,別任性了。”他輕柔地說道,“現在為夫有事,你別在這個時候鬧脾氣。”
馮宛側過頭去。
這時,趙俊溫柔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起,“為夫知道,你是因為大公主那事,哎,你就是個性倔的。”頓了頓,他溫柔地警告道:“和離的話,可不能輕易說出的。宛娘,你想過和離後,你的日子是什麼樣的吧?你沒有想過吧?哎,宛娘,你呀。”
他說不下去。
這時的趙俊,語氣是溫柔的,甚至這溫柔中,還有著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綿軟小意。
這時的趙俊,也是體貼的,他是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為馮宛著想,他在實實在在地擔心她日後的生計。
馮宛聽著聽著,心下一怔,忖道:原來,他對我,還是有一點心的。
可是,有心又怎麼樣?人的性格是天生註定的,也許他這樣的人,本不應該為人之夫,為一家之主吧。
側過頭,馮宛的聲音於清冷中,少了份冷硬,多了份平靜,她靜靜地說道:“妾是真心求離。”
她轉過頭,目光明澈如水,那般冷靜得漠然,那般平和得不在乎。
這樣的眼神!
趙俊握著她的手一松,臉上的溫柔和笑容,這時也是一僵。
他盯著馮宛,不知不覺中,臉頰的肌肉在抖動:宛娘這表情,讓他有點害怕,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一陣子,她面對他時的平和雍容,冷淡隨意,莫非,她有這樣的表現,不是因為她風姿出眾,而是因為她本不在意?
是了,在元城時,在她剛嫁給他時,她雖然也是風姿不凡,可沒有這般超脫,這般不在意。
她,不在意他了麼?
趙俊無力地鬆開馮宛的手,無力地向後退出一步。
他艱難地看著馮宛。
這一刻,他只覺得胸口像堵了一塊石頭,既悶且沉,讓他想發怒,卻又想哭泣,更想開口相求。
可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只能呆呆地看著她,看著她。
就在這時,嫵娘急急的叫喚聲從身後傳來,“夫主夫主,你快想法子啊。”她大聲哭道:“都這個時候了,夫人你與夫主鬧什麼鬧啊?”
想法子?
是了,是要想法子,再不想法子,他的糧食,他的財產都沒了。
趙俊猛然警醒過來,他像是逃離,也像是在害怕,當下衣袖重重一甩,再不向馮宛看來,急急叫道:“走,到店裡去,遲疑什麼?還不快點?”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嘶叫出聲的。
僕人們急急應是中,一個轉眼,趙俊眾人消失在府門口,空留下悄立風中的馮宛,以及眉娘和絹兒等人。
眉娘和絹兒等人,還在盯著馮宛,一個個張著嘴,一個個錯愕震驚。
馮宛朝她們瞟了一眼,抬起頭來,目送著趙俊的馬車離開的方向。
那馬車,走得很快,從她這個角落看去,可以看到趙俊放在車窗上的手,一個勁地在顫抖。
他害怕了!
前世時,自己對他千依百順,事事以他為先,他似乎沒有這麼在意過自己。這一世,自己冷了,不再在意了,他反而更加留戀了。因自己一句和離,竟驚怕成這個樣子。
他對自己,未必全然無心啊。
可是有心又怎麼樣?前一世,這一世,她思了又思,竟想不出他有哪一點讓她留戀,讓她不舍的。
馮宛慢慢垂眸,嘴角浮出一抹淺笑。在這個時候,她露出的這一抹笑,平靜,溫婉,仿佛世事洞明,他心洞徹,己心洞徹。
這一種平靜得明徹的笑,讓靠近過來的眉娘和弗兒等人,打了一個寒顫。
忍了忍,眉娘最先強笑著問道:“夫人,你這是怎麼啦?”
見馮宛回過頭來,眉娘嘟囔道:“夫人也真是的,和離的話,是那麼容易說出口的嗎?”
她明是抱怨,實際上也是勸解。在眉娘來說,這個府中有馮宛在,比馮宛離開,嫵娘一家獨大,要好上十倍百倍。
弗兒也在一旁小聲勸道:“是啊,夫人怎麼說這話呢,你看郎主都給嚇住了。郎主對夫人,比對別人好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