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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換杯熱茶來。」她終於想出一句話,溜下炕跑開了。
他低頭悶笑了一回,將她拋在桌上的消寒圖拾起,親手掛在牆上,端詳多時。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冬日,亦是深宮禁閉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圖,大約是教他畫著梅花數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給了畫紙,卻忘了給顏色。他只好用墨筆數著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測著梅花數完天地回春時會有什麼結果。可最後的結局,卻是他怎麼也不曾猜到的,乃至於多年來他都將消寒圖視為可厭之物,連白梅花看著都嫌煩惱。
好在這一回還不曾輸掉,不必將十四歲時的孤寂、難堪與無望再從頭嘗過,這算是不幸中一點萬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為他畫消寒圖,用一點點胭脂掩蓋白雪的寒意。他覺得僥倖之極。可是這微小的溫暖情意卻是偷來的,原不該為他所有。
直到晚飯後,楊楝都沒再看見琴太微。宮人們說琴娘子服了鄭太監送的藥,一直在耳房裡午睡,楊楝便說休要打攪她。候到掌燈時分,卻見她鼓鼓囊囊地抱著一個紫銅鏨花大手爐過來了。眾人皆知他兩個有私房話要說,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楊楝坐到桌邊,忽然揭開銅爐蓋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隻青花小盅來。
楊楝一瞬間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開小盅蓋,揭去一張油脂浸透的封紙,霎時間肉香撲鼻。她神秘兮兮地笑著道:「看看這『紅爐著火別藏春』。」
原來茶杯中齊齊碼著指頭大小的五花肉塊,用炭火溫焐了半日,燜得肉皮軟糯,肥肉化成了湯汁,連瘦肉都酥爛得入口即化。他用銀匙一點一點挖著,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連連點頭:「下次少放一點蜜。」
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這個「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補的。」
只得這小小的一茶杯,不過幾口就見了底。他有些意猶未盡,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點手爐也燜不熟了,不過是偷著給你解解饞。等什麼時候鄭叔叔讓你開葷了,叫廚房在大灶里燜一大盅,只怕你又沒興趣了。」
他悵然道:「上次吃手爐里燜的燒肉,還是在我娘那裡。她在山上住著,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時,她才用手爐做一點子燒肉給我吃。原來你們南省人都會做這個,連味道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南省人都會,我家從前就不做的。後來一個別家過來的老媽媽做過幾回,我覺得有趣,就學了來。」
「誰家?」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她瞧著他,小心地問,「就知道他後來姓了陸……」
他點頭道:「原來你就是為了問這個。」
「這怎麼說?」她惱了,一把收過杯子,「你就不告訴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終於道:「當年他被你父親救出,才改的姓陸,只說是陸老將軍收養的孤兒,生父死在北海軍中了。其實,他本來姓崔,是我的表兄。當年崔家本是滿門抄斬的,好在還有他活下來了。」
「竟是這樣。」她嘆道,「我從小就覺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來是太子妃的家人。難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們小時候很是相熟嗎?」
「倒也沒有。陸家哥哥長我十多歲呢。他跟著我父親讀了一年書。我才剛開始認字時,他就回陸家去了。他的乳娘顧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顧我,又隨著我到謝家,她跟我倒是極親厚。我入宮之後,聽說顧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後來才知道陸家哥哥回來以後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認得諄諄的姨婆……」她說著說著,覺得他的臉色不大自在,不覺心虛道,「殿下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和他有往來……」
他並沒有發火,只是說:「你覺得你什麼事情能瞞得住我?」
「你不要為難諄諄……」她垂頭道,「原是陸家哥哥怕我在宮裡受委屈,才找她打聽的。他只是受過我父親照顧,沒有別的意思。」
「……陸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聲。
她有些急了,立刻辯白道:「若不是我們知道上哪裡找他,這回怎麼來得及叫他去幫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自知這一回難免遇險,實指著陸文瑾能夠設法帶她離開,免受自己牽連。先前琴太微還在皇史宬時,鄭半山就這麼安排過,小陸也是答應過的。但是,她居然是會錯了意嗎……他覺得萬分僥倖,又覺出這僥倖之中藏著無法啟齒的惆悵。他不再追問,只是輕輕將她攬至懷中以示安撫。「那天你是不是嚇壞了?」他柔聲問。
她點了點頭,然則又說:「也還好。」
「其實我也害怕……」他喟嘆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她聽見他胸膛里的聲音,沉穩得不夠真實。她忽想起那一天,陸文瑾從奉天殿一路飛馳過來,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緊張到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檢文書,忍受各種傳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經躲在被子裡流淚,而後用冷水將淚痕拭去,連諄諄都不教看見。她也嘗過一回從生到死,死而復生的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所以他也不會明白。但是……也許他都明白。她疑惑著抬頭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