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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諸員雖暫無話說,然而皇帝既開了金口,卻不能不給他面子,是以楊楝總要想個三全之策。既要讓御史們無處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線心愿,還保住自己不遭非難。喪禮的儀注擬好先送到清馥殿過目,楊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幾處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飾過一回送入宮,又在司禮監打個轉才送到御前時,楊楝已經領著一個白鬍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話了。
「如此說來,翠微山的陰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卻有些吃驚。
老道士道:「陛下請恕貧道直言,大長公主的陰宅本來就選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沖壞並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問:「姑母病了一年多,謝家都在幹什麼!」
楊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將大長公主的靈柩暫時停放在永寧寺,另擇吉壤重修陵寢。」
「也只得如此。」皇帝嘆息著,卻又笑道,「難為你如此心細,居然又遣人去看過陰宅。不是提前發現了這事情,將來下葬可就麻煩了。」
楊楝心中冷笑著,卻順著他的話道:「皇命在上,臣豈敢不盡心。」
楊楝又問:「臣還有一言,大長公主的陰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壽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顯然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卻說:「這是謝家請你說話來的嗎?」
楊楝惶恐道:「臣只想著大長公主年望既高,又與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雖不逾制,亦確無先例,倒是臣糊塗了。」
「姑母自幼養在孝聖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說得不錯,翠微山風水終不及天壽山,就讓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時看過禮部遞上的儀注,皇帝面上又籠上一層烏雲。楊楝又叩罪道:「這是按庶長公主的規格擬定的,是臣弄錯了,還教他們按嫡長公主重新擬過。」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語,最後道:「就這樣也罷。諸事辦得認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禮部那些辦事辦老了的官兒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來裁奪,也是為難了些。」
這一番討價還價,楊楝算是勉強擺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將大長公主改葬了天壽山,便不好喪儀上要求更多。而停靈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筆開銷。至於重修墓穴那是來年的事情了,來年他自己還在不在帝京都難說。來年開春戶部又有了大筆銀子到帳,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鬆手。
楊楝猜想,皇帝若能將謝紫台的棺槨從杭州鳳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裡面,他才不會在乎大長公主的喪事辦得怎樣。只是他貴為天子,也有永遠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謝紫台的母親葬得近一點。那麼,將來謝迤邐也會埋在他身邊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壽山皇陵的中旨出來,禮部立刻有人質疑,然而算了個帳之後大家都認可了,戶部也按數兌出了銀子。計議已定,銀錢到位,後面事情自有禮部諸司按例操辦。楊楝不過分出些工夫來四處看看。皇家的婚喪嫁娶諸事,歷來有不少油水可撈。這一回徵王親自視事,經辦官員倒不敢十分貪墨,做出來的東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殯那日一早,琴太微換上一身素白的貼里,頭戴網巾紗帽,看上去恰是一個小內侍。她不便像其他隨行內官一樣騎馬,只得與楊楝一起坐在輅車中,一聲也不敢吭。楊楝千叮嚀萬囑咐:「若被人發現我送葬還帶著宮人,我的名節可就全毀了。」
車駕至謝駙馬府,聽見謝家諸男在道旁跪迎。楊楝教她在車中靜候,自己下了車與謝家父子敘禮。她在車中側耳細聽,其中竟有謝遷簡短的語聲,不覺將手指搭在面前的車簾上,停滯良久,終究沒敢撥開。一時輅車掉轉方向,車廂側面的帘子忽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兩個披麻戴孝的人形,卻是隔著窗紗看不真切,一瞬間就過去了。
她終於鼓起勇氣,飛快地撩了一下帘子,卻只看見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層層疊疊的白幡自牆頭披瀝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駙馬府大門洞開,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緩緩移出,一時銀山鋪地,鼓樂齊鳴,哀聲響遏行雲。楊楝銀冠素袍,乘一騎白馬,親自領著儀仗徐徐穿過天街,謝家諸男扶棺跟在後面。琴太微藏在輅車裡窺看,只覺滿目衣冠勝雪,不辨東西,跟著外面小聲哭了一回,心中如結百丈寒冰。
出安定門便息了鼓樂,一徑向北奔馳,楊楝亦下馬回到車中。琴太微想問他累不累,又不敢說話,遂打開程寧塞給她的蒲包,倒茶給他喝,卻不防他忽然抬手觸到她的面頰,拭下一滴眼淚來。
永寧寺獨辟了一個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備閃下車,跟在程寧身後進了院子,掃地鋪床,烹茶焚香。直到吃過晚飯,楊楝才從前面回來,累得臉色發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長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來幫他脫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亂中竟把衣帶扯成了死結。楊楝無奈,兩人四手弄了多時才解開。
她跪在腳踏上為他脫靴除襪,動作仔細又生疏。楊楝低頭看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鬢邊的柔軟碎發,輕聲道:「前面人多,不好帶你出去。一會兒早點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頭謝過,一痕淺淺的汗水被燈燭照得微微閃光,倒像是一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