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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並無閒雜人等往來。服侍的幾個宮人都已拘了起來問過了,又著人將她的屋子搜了一遍,發現了這個。」
楊楝接過她呈上的匣子,裡面一匣青灰藥粉,壓成綠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個角。他啪的一聲扣上盒蓋。「如今怎樣?」
「妾請了一位醫婆過來瞧,下了幾服藥,胎兒暫時保住了。」文夫人道。
「請的哪個醫婆?」他忽問。
文夫人忙道:「妾一時沒有主意,只聽說太醫成令海的母親章氏最擅千金科,遂著人請了來。」
楊楝點點頭:「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會兒,見他並不說要如何處理,只得問安退下。楊楝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心亂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悶氣,想了半天終於起身,獨自一人悄悄往林絹絹房裡去了。
林絹絹早已躺下,聽得門閂響動,立刻啟帳探看。待看清來人是誰,不覺雙目爍爍,即刻披衣下床。楊楝立在槅扇邊,看她側身立在微黃的燈影里,抬著一雙雪白的胳膊整理鬆散的髮髻,半天沒有要過來迎他的意思。他不覺冷哼了一聲,將匣子拋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將這一匣子藥盡數吃了?」
林絹絹的唇角緩緩勾起,道:「殿下為何會這樣想?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若不是他,為著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這時節呀。」
精巧的剔紅小圓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間中摩挲滑動,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靈丹,只這靈丹卻是要人性命的。楊楝問道:「藥是誰給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還問什麼?」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臉色一白,似乎有話要衝口而出,然而終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無法自辯。就是將心剖出來,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問:「……太后知道嗎?」
林絹絹不覺愕然,搖頭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
這麼說,不是太后給的藥,他稍稍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憤懣卻也沒有減輕半分:「這次的事情,你怎麼說?」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場戲給他們看。」她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個孩子雖是我的護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這裡戒備森嚴,什麼人能逼迫你?」他緩緩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著人保護起來。你究竟怕什麼?」
「妾萍水無根,沒有家人父母,林待詔也不是我的父親——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嘆了一聲,側身去撥燈芯子。燈前的銅屏上原來繪著「雙燕穿柳林」,久無人擦拭,被油煙燻染得烏黑,那燕兒俱隱沒在濃雲陰雨之中。他等了一會兒,知她不肯多說。遂輕嘆了一聲,道:「好好地將這孩子生下來,你仍舊是林夫人,我不會虧待你。」
燈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著不相信。他又補充道:「別再做這樣的險事,此藥極烈,再服用一回,只怕連你性命都沒了。」
「多謝殿下關心。」她低聲應著,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著輕紅,不知是蓄淚還是殘留的胭脂痕跡。雖是病中,她沉在燈影里的半邊側臉仍舊美得觸目,仿佛手指輕彈一下就會如落花輕雲一般支離飛散。
不,她不會的——他定了定神,抬腳便走,她亦沒有像從前一樣開口留他。房室中藥氣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覺得胸中鬱結略鬆了松,不由得靜立著出了一會兒神。忽見文粲然帶著兩個提燈小婢站在對面廊下張望,便招手叫她跟過來。文粲然見他又是獨自一人,遂遣開宮人,親自打著燈籠過來引路。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問道:「你不是說,以前服侍她的那幾個人早就換掉了嗎?究竟哪裡出了差錯?」
「妾實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覺赧顏,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來:「唯有清寧宮那邊賞了一碟子重陽糕過來。不過,服侍她的人仔細檢查過,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種花糕,宮裡人人都吃過。」
「是太后賞賜的嗎?」他忽問。
「是……太后老娘娘說,林夫人懷胎辛苦,特意給個恩典。」文粲然澀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陽節過後一天。因大長公主新喪,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陽節一切從簡。各宮不過是供菊分糕,虛應個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寧宮已送來應節的賞例,節後忽又來了一碟子糕單賞某人。他想起林絹絹「催命符」一說,不由得背脊上一陣冰涼。
「林夫人早起噁心,那糕收在櫥里一直還沒吃呢。」文粲然見他面色陰冷,小心翼翼道,「妾著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來,殿下再看看?」
那確實只是一碟尋常的白糕,放得涼透了像一塊石頭,與每年清寧宮賞賜的重陽糕並無半點不同。楊楝瞥了一眼,忽道:「這糕是誰送來的?給林絹絹之前,你是否過目了?」
文粲然嚇了一跳:「是張公公手下的人送來的。我仔細看過,還掰了一小塊讓貓兒吃了,覺得沒問題才送給林夫人的。」
「沒問題……你不覺得這重陽糕少了些什麼嗎?」
文粲然懵懂地搖頭。
他冷笑道:「沒有石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