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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世廷垂著眼,聽完唐校尉的稟報,並沒說什麼,只將施遙安叫過來,囑咐了幾句。
施遙安臉色一動,一頷首,帶了幾個士兵,偷偷順著小道上了山坡。
梁巡撫不知道秦王到底打什麼算盤,按捺不住,怕夜長夢多,心裡也有鬼,見那山鷹遲遲不降,韁繩一拉,踱至秦王身邊,迫不及待:“王爺,何必同那些土匪客氣,唐校尉已經談失敗了,您就算叫施大人再去,恐怕也是一樣的啊!如今咱們占著上風,山下四面都被咱們圍得似鐵桶,還怕逮不住人?直接衝上去吧!下官帶隊領兵在前,一定給王爺拿下那山鷹和呂八的人頭!”那日被秦王掐了脖頸險些嗝屁,梁巡撫至今心有餘悸,此刻說話也帶著點兒討好之意。
卻見火光下,身邊高頭駿馬背上的秦王目色一陰:“你太吵了。”
梁巡撫一怵,閉上嘴,這秦王,風風火火星夜親自過來擒賊,難道不該大幹一場麼,怎麼偏偏又穩起來了,做事每次都是叫人摸不著頭腦。
呂七兒被施遙安提了出來,站在幾名長官主帥的後方,冰涼如水的夜色中,瑟瑟發抖,見著秦王跨在鞍上,微仰頸項,盯住山坡,似在醞釀下一步的打算。
銀白清輝給男子長軀偉身鍍了層比平日愈發冷洌的光澤,騰起勃勃殺氣,她不覺莫名心中跳得慌,也不知道是緊張自己這會兒的處境,還是因為別的。
正在這時,前方斜坡上傳來斷續馬蹄聲和斷續火把,隔得遠遠,透過茂密的林叢,只聽男子嘹亮又略帶陰狠的聲音劃破寧靜天際:“做主的是秦王對吧?這次晏陽之亂,朝廷也怪不得咱們!誰叫你們那魏王放糧不全,把人逼到了盡頭?咱們道上混,講個願賭服輸,既是輸了,咱們也不強求,不求別的,你叫後山坡的官兵守兵退後,放咱們走,今後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不願意,那咱們兄弟也只能與你們拼個魚死網破了!”
軍隊譁然起來,狂妄,都死到臨頭了還敢與官府談判!這是哪裡來的底氣!就憑那山上那區區百來名不到的游兵散勇,還想與裝備齊全的官兵來個魚死網破?
官兵受了那山鷹的挑釁,情緒激動起來,有衝上去剿賊的意思。梁巡撫低聲道:“王爺剛剛叫唐校尉上去跟他們談判,只怕更助漲了他們的氣焰,還當官兵多好欺負呢!現在不衝上去還更待何時哇!”
梁巡撫一說,官兵們更是騷動不已,王爺究竟是瞻前顧後什麼!眼下無論兵力還是武器,甩了山上賊人不知道幾條街,隨便就能擒住那一群人,無奈王爺不下令,也不能動彈,卻個個不無怨言,終於,有大膽的軍官也開始咆吼起來:“王爺,就叫下官領兵衝上去吧!”
沈肇命令管副官和唐校尉壓下騷亂的官兵,望向秦王,知道他此刻承受的壓力不淺。
雲菀沁尚在山上,貿然衝上去擒人,山鷹等人氣急敗壞,為了助陣殺威,必然會撕了手上的肉票。
這個險,秦王絕不可能冒。
可——眼下群情激動,梁巡撫又不住添油加醋,只怕軍心大亂,到時壓不下來。
沈肇見後方官兵又在執槍喊著,鬧著要攻山,厲喝一聲:“聽秦王的軍令!違者一律按軍規處置!”
聲音這才消停了一些,埋怨聲卻壓得低低,宛如汪洋散開。
遠處,居高臨下的山鷹等人借著火光,見一群官兵內部意見相左,好像自亂了陣腳,愈發得意,哈哈大笑起來,卻聽山下清冷男子聲音穿林透木,傳過來:“螻蟻尚且偷生,山鷹,你願意跟官兵硬拼,你旁邊的人願意不願意?放下武器,列隊下山,尚能抵消些罪過,本王保證你們的家人親屬,至少不會被你們牽累。”
山鷹生怕亂了自己人的心,唾了一口,大聲道:“你不用蠱惑人心!只當你們捏著咱們的人?呵!你們也有條人命攥在咱們手心!”
沈肇心裡一緊,卻見秦王窄袖一抬,拎起馬韁,踱了幾步,馬蹄鐵與地面撞得冷硬鏗鏘,笑道:“先別說你們攥著的人命只是個不值錢的下賤婢子,就算再是金貴,一條人命換你們這近百人的幾百條至親,天下還有比這更划算的?”
山坡上,山匪如沸騰的水,低低喧譁起來,只聽山下男子笑聲驟隱,聲如銀瓶乍破,聽得人驚心,繼續道:
“張得貴,家有七十老母,因其子落草,怒其不爭,寧可獨居城南村莊。”
“喬大富,家有兄嫂,兩人將其養大,感情深厚。”
“孫國柱,育有三子一女,還有一名結髮妻房。”
……
全是山上逃匪最親的家人名目。
聽得一群山匪冷至骨髓,這秦王,剿匪之前,到底做了多少準備工作。
男子聲音一頓,又刺透雲霄:“……呂八,家有幼妹,兄妹相依為命至今……這個就在手邊。”
呂七兒在隊中聽著,知道此時正是立功機會,便也順著秦王的意思,趁機跑出來,捻裙哭起來:“哥哥!不要和官府作對,棄械投降吧!”
夏侯世廷目光一偏,掃了呂七兒一眼,並沒阻止的意思,反倒還有幾分支持的神色。
呂七兒心裡一喜,比起前天王爺對自己的莫名怒斥,今日簡直就是佛光萬照,太和藹了,於是更加賣力,哭得愈發悽厲,又是磕頭又是叫嚷:“哥哥!你就算為了妹妹好不好!難道你願意看著妹妹與你一塊兒受罰嗎?你以前不是總說,此生的心愿,就是看著七兒平安康健地長大,找個好婆家,好夫婿,給你生幾個大胖外甥麼!您與那賊人廝混一起,妹子哪裡還有什麼前程!妹子若成了罪民家屬,沒了良籍,還會有好人家願意要妹子麼?”
呂八身型一動,手緊緊抓住旁邊的一根藤蔓,在夜色和叢林的遮擋中,看不出臉上的表情。
山鷹咬牙切齒:“呂八,你可是跟我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怎麼,你不會還真像歸順官府,背叛我吧?”
半明半暗中,呂八啞聲沉沉,回罵了一句:“你多心個什麼,大難臨頭,父母兒女都不算什麼,一個妹妹而已,能比得上老子自己的命麼。”
山鷹這才放了心,一群山匪卻波動起來,踏上綠林之路,大半已與原來的家人斷絕關係,可如今荒涼夜色中乍一聽親人的名字,仍是說不出來的慌。
“怎麼樣,”男子聲音緩和下來,幽深蒼穹下,還真如那山鷹說的有蠱惑的意味,“禍不及親人。若順降,尚可留你們親人後代下半生無憂。你們的路,已經被自己封斷了,何必讓你們至親之人今後的路難走。”
山上,一群人宛如魔怔,被說得士氣大減,一個年紀小的,意志不大堅定,居然哇一聲哭出聲,嗚咽道:“鷹爺……我爹娘都快六十了,吃了一輩子的苦,我……我不想他們因為我被朝廷砍頭……還有我哥嫂,還有我小侄子,才半歲不到呢……”
山鷹生怕內部出了紕漏,一巴掌拍得那小土匪昏頭轉向,狠狠道:“別聽那朝廷狗亂說一氣!就算降了,咱們家人也不一定能脫罪!這些官府的人,最會騙人了!”好容易鎮下兄弟,揚聲朝山下大聲道:“你們休要說些廢話!談不攏就算了!反正我該說的已經說了,咱們不會順降!要麼你們放老子們走,今後井水不犯河水,要麼你們就衝上來,咱們痛快干一場!老子混了這麼多年,啥都怕,就是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