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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太后審視紅胭,揮揮手:“你倒也是個奇女子,不過人情可諒解,律法難容,來人吶,先將洪廝瀚的女兒押入京內大獄,再等皇上那邊發落,看是繼續流放北漠,還是施予其他刑罰罷。”
鳳駕邊的大內禁衛已上前,似是想要拖起紅胭,雲菀沁狠剜一眼太子。
太子纖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倒是一點兒都不急切。
紅胭被侍衛攙起身的一剎,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著男子一聲阻止:“慢!”
一名中年男子,面龐清俊,身型高瘦,發上短髻橫插一柄桃木笄,身穿月白色的綢緞道家長衫,氣質如仙,竟不像是個沾染了紅塵氣息的人,更不像是宮裡的貴人,偏偏一路過來,侍衛與太監、宮人紛紛避讓行禮,不無尊重,口裡還喊著……
國舅爺!
國舅爺?雲菀沁一疑,再看太子一眼,莫不是蔣皇后那邊的兄弟?太子的舅舅?
賈太后見蔣胤難得跑來了,一訝,竟是親自站起來了,足以可見,這名蔣家國舅極得皇家的重視。
賈太后奇問:“……蔣國舅怎麼跑來這裡了?”
果然是蔣皇后家的親戚。雲菀沁釋然,難不成是那名曾經烜赫一時,後來無端端遣散家小,辭官退隱,跑去山上當道士的蔣御史蔣胤?
這蔣胤年輕時的名聲著實太響,就算雲菀沁那會兒年紀太小,也有印象,他為官手段鐵腕,大公無私,判案定罪,手起刀落,絕無半點心軟手慢,聽說連一起光著屁股玩到大的堂弟犯了法,也大義滅親,親自監斬,在一度疲軟而暗黑的官場,倒也算是一股剛烈清勁之風。
可是這個國舅爺宛如曇花一現,一時風頭過去,三年前突然辭官修道去了。
其他聽家中父兄提過蔣胤其人的千金們亦是愣住,國舅爺這次回來,只是給皇后面子,應付太后的壽宴,除了今兒一早的正宴,一直留在瑤華殿沒出來過,這會兒怎麼會跑來這裡?
不過,今天一見這名傳奇人物,眾人不禁細細暗中打量,大概是多年清修的緣故,年近四十的蔣胤比同齡人顯得年輕許多,看上去最多三十左右,皮膚白淨光滑,沒有一絲皺紋,頭髮烏黑豐厚,眉眼淡泊無爭,一襲白道袍更是顯得整個人俊俏不似凡人,只是太過瘦了些……。
時值秋涼之季,又是水邊,一群貴人們都披上了披風大氅,再不濟也搭了個坎肩兒擋風,蔣胤只著一身如雪的輕薄道袍,顯得更加單薄,隨時要被風吹走一樣……難怪說在山中苦修的人不懼嚴寒,那些修行的道士,就算隆冬寒月里赤身在雪裡行走都不怕,不過也說明了這些年,國舅爺過得倒還真是清苦而自持!
眼前這個男子,眾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當年那個剛硬鐵腕,有鍾馗殺鬼一樣氣勢的蔣御史聯繫在一起,卻又未免有些可惜,若這蔣胤沒有退出官場,肯定是位極人臣,紅遍一片天!
就算已經過了三年,朝中都還有不少蔣胤的擁躉和私客,眼巴巴等著他回朝呢,如今都勢力尚存,更不提當年多風光!
可顯然,在眾人眼中仙風道骨的蔣胤,此刻眼內很不安,目光落到紅胭身上,頃刻之間,幾步走到賈太后面前,行過禮後,開門見山,斬釘截鐵:
“太后,這女子無罪,不可押送牢獄,更不可流放北漠!還求太后放她出宮,皇上那邊,草民自然也回去說個明白!”
如今的蔣胤既然撤去了官職,進宮後,都是以草民自稱,可賈太后感念他昔日對朝廷的奉獻,仍是尊稱一聲國舅。
“國舅爺,”賈太后此刻聽蔣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這人,一驚,“你不知道,這女子是塘州之戰中官員的後人,本身有流放之罪還未服完,怎可就這麼放了!”
蔣胤聽了這話,竟是淡然一笑,這笑意說不出的深意,竟然有這七分的牽念,與三分的哀戚,與氣質截然不同:“太后,三年前塘州之戰的遺留罪臣,正是草民親自處理的,怎麼會不知道?”
朱順心頭一動,附耳:“太后,沒錯,當年聖上下旨,正是委派國舅爺去塘州斷案監斬。”
雲菀沁心下飛快轉動,三年前,是塘州之戰,而這蔣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無為清靜,不問朝事……這樣說來,難不成蔣胤的辭官與塘州之戰有關聯?
果然,賈太后也是猜到幾分,烏濃平滑的眉毛攢了一攢。
紅胭見到蔣胤過來,聽他自保家門,已經是渾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臉,面色慘白。
是,她見過這雙眼睛,是這男子,就是他,當年從京城來的蔣御史!
只是,當年這雙眼睛狠戾而無情,決斷而不聽人勸告,如今這雙眼無欲無求,似是看破了紅塵!
當年蔣胤一來,已被蒙奴鐵蹄踐踏過一次的塘州又興起一股腥風血雨!
保衛城池不利的塘州將士們,被五花大綁於城池下,蔣御史一聲令下,頭顱齊齊落地,空氣中的血霧瀰漫了整整數日,走在大街上,回去若不洗臉,臉上都是一層淡紅!
身為戌邊的軍官家屬,紅胭知道父兄可能有朝一日會死在戰場,卻沒有料到會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父兄與父親的上司下級們也曾奮勇抵抗過,雖然失敗了,但到底也是拼殺過,為什麼,為什麼朝廷這樣還不放過他們?
死就死,還要治一個懈怠軍務,不顧百姓的罪!對於軍人來講,這是多大的恥辱。
塘州是邊境之城,北方外敵犯境,一般都是從此處破口,所以戌邊的軍官最是辛勞。
十幾年如一日風餐雨露,在營中練兵不怠的是她的父親,幾場戰役下來連成家生子都拖成了老大難的是她的兄長,為什麼到頭來卻成了散漫無矩的失職軍官?
蔣胤當年心性冷恨,手段雷厲風行,為震懾新的塘州官兵,殺雞儆猴,將罪臣女眷綁在刑場觀刑。
十三歲的紅胭眼睜睜看著父親的同僚們一個個人頭落地,眥目吶喊:“戰場情況多變,絕不是因為他們散漫無矩、掉以輕心——你們不能這樣判定他們有罪,不能——他們沒有不顧百姓,不顧城池——冤枉啊!”
話不落音,座上人只一雙冷目望過來:“塞住那罪臣女眷嘴!”手一揮,監斬牌“啪”聲墮地,劊子手大刀落下,父兄與她陰陽兩隔!
今兒再見當年判處塘州軍官的御史,紅胭勾起心頭往事,百味雜陳,竟慟哭一聲,癱趴在地上。
進宮前,許慕甄叫她在太后面前闡明身世,叫她忍住,不要害怕,太子會安排人來,會有轉機,可她沒料到,這個轉機,竟是當年判案監刑的蔣御史。
蔣胤見到紅胭的情狀,眉頭重重一跳,卻再也沒什麼顧忌了,袍擺一掀,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語氣一字一頓,似乎並沒什麼起伏,卻讓眾人越聽到最後,越是心驚肉跳又無比感慨:
“太后,當年塘州之戰,草民年輕氣盛,一意孤行,一看塘州城池被蹂躪,已勃然大怒,查案不到底就依照經驗,判斷塘州的官兵輕敵,才致使塘州破城,受了北人的荼毒,為殺雞儆猴,震懾內外,草民加重刑罰,斬立決塘州總共一百三十六名軍官將領,流放其家屬統共七百多名,流放途中不堪折磨死去的家屬超越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