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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國子監回來的雲錦重坐在童氏跟前的一張繡墊椅子上,見著姐姐來了,眨了眨濃長漂亮的睫毛。
蕙蘭一如素日,身著一襲樸實的蓮青色小襖子,不施脂粉,並不與其他兩名姨娘說話,只老老實實地站在童氏身側,默不作聲。
而方姨娘與憐娘則是活潑多了,不時偷偷觀察一下老爺的神色,又交頭接耳,小聲猜測今兒到底是什麼事。
憐娘今天一身粉霞綃紗裙,敷了桃花胭脂,打扮楚楚,雖顏色和款式並不明艷,可料子全是不顯山露水的好貨色,一看就知道是雲玄昶另外單獨給她裁製,幾日不見,一張芙蓉小臉兒又被滋潤地多了幾分動人,此刻一見大姑娘在門前出現,噤了聲音。
方姨娘近來的穿戴也是越來越隆重,尤其雲菀桐上門歸寧了一趟,腰板子挺得更是直,今兒上身一件翠*滴、極搶眼的桂子綠夾層小絲襖,下身配著一件筆挺厚實的木蘭青多褶馬面裙,頭上還綴了一柄璀麗的翡翠簪子,簪頭鑲著一塊成色極好的鴿子蛋大的玉,是女兒歸寧時送的,渾身打扮地就跟春天裡冒苗兒的綠草似的,生怕讓人看不見,這會兒一見大姑娘來了,並不像憐娘那樣低頭不語,只笑著瞄過去,聲音不大不小,卻讓滿室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喲,大姑娘可算是來了啊。”
語氣像是開玩笑,又是像在指責晚輩反倒來得最晚。
雲菀沁見方姨娘話音一落,坐在上首的雲玄昶雖然沒說話,臉色卻一個跌宕,眉頭擰得緊實,倒也只輕輕一笑,面朝童氏,淡淡回應著:“下人一來傳,沁兒便來了。”
方姨娘吞了個癟,訕訕站回去。
立冬後季節,氣候說冷不算太冷,但京城地處北方,也有了涼意,花廳中央置放著個紫檀獸嘴座地熏爐,炭塊燒得刺刺拉拉作響,斷續冒出幾絲橘色融融火光,襯得廳內如春季一般暖和,卻又將氣氛顯得更加逼仄。
雲菀沁捻了裙側,矮身輕輕一福:“給爹和奶奶請安了。”
“來,坐奶奶身邊。”童氏招招手,叫孫女兒過來坐下。
家裡人來得這麼齊全,一個不落,肯定是有什麼家內的事務要通稟,再看看爹的臉色,雲菀沁轉過頭,正要叫妙兒出去,沒料雲玄昶抬起袖子,脫口而出:“欸,叫妙兒留下吧,等會兒,說不定還有她的事兒。”
雲菀沁眉一動,靜靜吩咐妙兒站在門帘邊,過去坐在了童氏身邊的圈椅內,爹還來得及開聲,雲錦重已經提前湊了頸子上來,只怕姐姐擔心,小聲先打聲招呼:“姐,有好事兒。”
好事兒?
“錦重,”雲玄昶皺皺眉,以袖就口輕咳兩聲,斥了一聲兒子,方才開口:“今日叫家裡人都過來,是有兩件事要同你們說一說。”說完轉了頭,先瞄了方姨娘一眼,臉色更加黯黑了一層,顯然不是很高興。
方姨娘登時一個咯噔,這些日子沒犯著老爺啊,怎的倒是瞪起自己來了,可那一雙目光決沒有給自己留情面,充滿了凌厲而慍怒,莫名地發起寒來,暗中搓了搓手絹兒。
“前天,軟禁在郡王府的孫郡王直接托宗人府令遞了信函給皇上,坦白擷樂宴上的事,說是魏王派人拿走他的桃花酒去誣害秦王,還險些害了太后。”雲玄昶每說一字,臉色就更黑一分,更叫雲家人提上了一口心,吊著一口氣。
尤其是方姨娘,脊背一涼,出了一身冷汗,總算明白老爺為什麼對自己惱怒了。
擷樂宴上桃花酒一事,雲家眾人都清楚。魏王如今因青河山鐵礦一事又禁又罰,雖然元氣大傷,到底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是再要是攤上誣害兄弟、害太后病發未遂的罪名,豈不是屋漏恰逢連夜雨!
魏王到底是雲家的姻親,要是垮了台,雲家又哪裡能好過?
雲玄昶剛剛升上尚書,萬事開頭難,這會兒屁股還沒坐熱,正是做什麼事都得仔細再仔細,處處不敢怠慢,生怕被人捉著小鞭子,魏王被孫郡王一參,萬一定了罪,只怕有些紅眼病會將矛頭指向雲玄昶。
所以雲玄昶一聽到孫郡王參了魏王一本的消息,萬分緊張,又怎麼會不將氣撒在方姨娘身上。
方姨娘喉嚨里咕咚了兩下,就像吞了個話梅核似的,親閨女嫁了去魏王府,只當擇了個皇子中最有前途最得寵的,哪裡知道這魏王竟是個這麼禁不起推敲的貨色,怎麼就處處被人掀老底呢!
這下好,折了夫人又賠兵……上次鐵礦一事,聽朝廷的判決,皇帝老兒多少還是有些維護這兒子,聽桐兒說,只要魏王這陣子安分守己,不再鬧出什麼么蛾子,等風頭過了,言官消停些,那皇宮裡的婆婆韋貴妃再進些美言,魏王應該會慢慢恢復從前的禮制,瞧瞧前朝舊代,犯了錯事的皇子或者寵臣,就算貶到天邊兒去了,但凡皇帝有心包庇,怎麼著也能打著名義再召回來,可如今……誣害兄弟且先不提,還牽連到太后頭上,那可是太后啊,皇上還能容忍麼!
方姨娘大汗直冒,好容易將舌頭捋直了,沖前幾步,吞吞吐吐:“五皇子可不會有事兒吧,老爺……萬一,萬一真的有事兒,應該不會、不會牽連咱們吧。”
“你說呢?真是婦道人家,愚不可及!一個樹上的枝子,蟲子咬了這枝,還會放過那一枝!?”雲玄昶不聽方姨娘說話還好,一聽火氣就冒了起來,氣急了,禁不住捂住胸口。
雲菀沁見他的手摁住心臟斜下方兩條肋骨之間的地兒,與那回吃飯時犯病一樣。爹長年混跡官場,為了打點人際關係,媚上級,取悅貴人,在飯桌上陪酒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兒,弄得脾胃虛弱失調,這些日子升遷以來,在外面忙碌,三餐不定時,回家了便顧著與新納的妾室尋歡作樂,估計是損了精氣,腸胃更加不舒服。
看雲玄昶這會兒麵皮發紫、壓抑著難受的樣子,雲菀沁卻完全沒有作為女兒的操心和擔憂,腦子裡倒只有兩個字,活該。
想著,雲菀沁將頭一偏,娘親最後那幾年生病慪氣時的苦楚,這回總得也叫這負心爹好好親自體驗一下。
腸胃之病,與生活習慣緊密相關,若不是一時的急發症,那就一定會天長日久地累積下來,成為慢性病症,幾乎是終生難愈,爹脫離不了官場環境,這病越拖越重也不奇怪。
憐娘見雲玄昶不適,卻是反應最快,連忙上前攙住老爺,柔聲細氣:“老爺莫急,消消氣兒,慢慢說,仔細胃絞痛又犯了。”又連忙叫下人蓄滿了熱茶,捧到了雲玄昶手中。
方姨娘被老爺一叱,木木立在廳內,魂游天外。
雲玄昶喝了兩口,總算是將胃絞壓下去一些,廳內都是自家人,也顧不得什麼家醜,說話也沒什麼顧忌,氣兒沒消,總得找個人宣洩,將瓷杯“咚”的往桌子上一磕,水花兒濺起:
“都是你!婦*室啊婦*室!要不是你當初吵吵嚷嚷著,非要桐兒陪沁兒進宮,怎麼會讓太后將桐兒給了魏王,我雲家也不會可能要受牽連,擔下這筆無妄之災!若是我的官位因魏王之事有什麼動搖,我,我——”說著再次拽起瓷杯,竟是氣呼呼地朝方姨娘砸去,離得近,瞄得自然准,那茶杯正擲中方姨娘的額頭,只聽一聲慘叫,方姨娘應聲而倒,再爬起來時,額頭上已經砸出個大大的血泡,這些日子因為女兒高升,在雲家地位跟著水漲船高,下人不敢輕慢,新寵妾室都得上門討好,連那老太太對自己說話都有幾分客氣,這麼一下功夫,又打回原形,卻不敢叫屈,只捂住額頭上的血泡子嚶嚶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