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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說到做到,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見是鐵了心維護到底,眾人都不好再動手,面面相覷。
知道他的脾氣,閔雲中也不願在這種場合下起爭執,半晌冷笑逍:“好得很,她方才出手你也看見了!”
洛音凡道:“她只是想逃命,並非要殺師叔。”
“你太自以為是了。”重紫忽然開口,“我是打算殺了他破陣。”
洛音凡搖頭,這倔強偏執的性子,別人不了解,難道他還不清楚?鎖魂絲來除,她傷誰都會同樣傷到自己,他救閔雲中,也是在護她。
他移開視線,半晌道:“我帶你走。”
此話一出,眾人都傻了。
堂堂仙盟首座,公正無私的重華尊者,為了一個入魔的徒弟,竟說出這樣的話,維護她到這種地步,委實叫人不敢相信、萬萬想不到他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完全置自己和南華名聲於不顧,閔雲中險些氣得暈過去,待要呵斥,卻被虞度制止。畢竟重紫已是天魔之身,隨時可以召喚虛天之魔,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她之所以遲遲不肯那麼做,答案不用猜。事情到了這一步,須暫且穩住她再說。
重紫看著他,三分意外,七分瞭然。
這個“走”字,代表著什麼樣的允諾,別人不明白,唯有她知道,不論是為仙門蒼生,還是為救她,他真的做到了極致。只是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強迫自己,將來後悔痛苦,然後恨她,這一切又有什麼意思?
重紫淺笑,“我已改變主意了。”
洛音凡聞言,心立即沉了下去。
方才她匆匆離開,他便知自己又做錯,又傷到她了,傷得太重,恐怕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其實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突然答應她,是因為內疚,因為責任,還是因為別的。
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他只得嘆了口氣,將一件東西凌空送至她面前。
小小短杖,在星月下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光暈,不如以前美麗,可是終究獲得新生,再次有了生氣。
救它的人,定然費了不少心力。
重紫目光微動。
他站在那裡,等她回應,期待的。
還願不願意接受?還肯不肯再原諒一次?
……
重紫靜靜地看了半響,伸手取過。
心中大石落地,洛音凡暗喜,下一刻卻又臉色大變,失聲道:“重兒!”
魔光盛,但聞淒悽慘慘一聲輕響,原本就脆弱的短杖再次失去生機,變作徹底的死物。
她毀了它!她竟然親手毀了它!
“你……做什麼?”聲音有了一絲顫抖,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手。
“它早就這樣了,是你不肯面對現實,”重紫將星璨丟還給他,“自從你用鎖魂絲毀我肉身,說我不再是重華弟子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經不是師徒了,而你,遲到現在才想要補救,我難道該感動嗎?”
洛音凡看著手中星璨,有點失魂落魄。
他親手贈她的法器,千方百計才使它恢復靈氣,她怎麼可以!她不肯再為了他忘記委屈,她真的不認師父了?
“你無非是內疚,要我原諒你也容易,”重紫視線掃過眾人,輕描淡寫,“我落到今日,是仙門逼的,只要你殺了這些人,以身殉劍,跟我入魔,我就隨你走,怎麼樣?”
這番話太過分,眾人聽得氣悶,倒並不擔心,若是別人,或許真會那麼做,可這個人既是重華尊者洛音凡,就絕對不會。
“這魔女心腸歹毒,還要花言巧語!”閔雲中罵道,“她既然不認師門,護教又何必顧念情分?”
重紫不理他,看著洛音凡。
洛音凡沒有回答,因為知道她不會真讓他這麼做。
“我這麼說,只不過想讓你明白,你那麼在意你的責任,我也有我的使命。”重紫微笑,“兩世師徒,我愛的,我求的,都不值得,我現在是魔宮皇后,效忠魔神,需要為我的子民開闢更多的領地。洛音凡,你當初為了仙門蒼生捨棄我,遲早有一天,我也會為別的捨棄你。你要守護蒼生,我要六界入魔,仙與魔的較量,就讓我們來結束。”
話音方落,她飛快抬手朝自己胸口重重拍下!
對英掌門出手時,鎖魂絲已經起了作用,再加上這一掌,鮮血立時沿嘴角流下。
欲毒已解,心仍是奇痛無比,痛得全身哆嗦,那種感覺讓洛音凡覺得真實,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人,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他立即過去抱住她。
“重兒!”除了這兩個字,竟再也說不出話。
鎖魂絲!替她解鎖魂絲!
終於想起該做什麼,他倉促地去扣她的手腕。
她卻似感覺不到痛,用力推開了他,伸手抹去血跡,喘息後退,“就憑他們還殺不了我,這一掌是還你的。洛音凡,你不必可憐我,我的愛你可以不接受,你的內疚我也同樣可以不用理會,你對我做的,已經抵過了你的恩情,從此你為你的仙界,我為我的魔宮,無須講什麼情面。”
兩生師徒,還是走到了盡頭,剩下刻骨的悲愴。洛音凡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死寂。
亡月沒有在榻上等她,而是站在魔神殿內,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尊黑色神像,正好使大殿顯得不那麼空曠。
“皇后。”
“聖君今日不來侍寢,我竟睡不著。”
“你沒有殺洛音凡。”
“我為何要殺他,我要他親眼看六界入魔。”
“相信他馬上就會看到,皇后準備好了嗎?”
重紫意外,“我自然無妨,但如今仙門防守嚴密,憑我們的實力,要攻上南華根本不可能。”
亡月點頭,“眼下之計,唯有請皇后召喚虛天之魔。”
重紫不贊同,“虛天萬魔百年才能現世一次,眼下時機未到,召喚它們為時過早,萬一仙門早有準備,只會白白犧牲,聖君太性急了。”
“不愧是逆輪之女,誰也小看你不得。”
“別提什麼逆輪,我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他一眼,還真會把他當作父親不成?”重紫似笑非笑看著他,“是你每夜用魔氣惑我心智,所以我近日偶爾會失常。”
亡月沒有否認,“魔,不需要太多感情。”
“你打算怎麼做?”
“只要皇后用血咒召喚虛天萬魔,然後將它們交與我調遣,其他的一切,我自有安排。”
重紫笑了,“我讓它們聽命於你,你還用得到我?”
“我向魔神發誓,”亡月笑道,“我的皇后,我只會成就你,不會害你。”
重紫驚訝,沉默了。
亡月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你不信?”
重紫沉吟道:“我很奇怪,人間要道都被仙門控制著,你會有什麼妙計攻上南華?”
亡月道:“暫且還不能說。”
重紫道:“讓我想想。”
回到大殿,除了法華滅守在門口,妖鳳年竟然也在,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亡月將他也派過來了,兩個人說著話。重紫因為受傷,覺得很疲倦,躺到榻上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
睜眼,外面是夜,再閉上,許久再睜開,還是夜。
重紫有點空虛,想想實在無事可做,於是招手叫過法華滅與妖鳳年,“你們在說什麼呢?”
二人互視一眼,法華滅雙手合十道:“回皇后,我們都在奇怪,皇后為何遲遲不肯解開天魔令封印。”
重紫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法華滅見她神色尚好,這才接著道:“只要皇后解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出來,那時我們便可以一舉攻上南華,毀了那六界碑,讓六界成為我魔族天下。”
重紫道:“你很想六界入魔?”
法華滅滿臉神采,“身為魔族,難道皇后就不想?”
重紫道:“你不是和尚嗎,也這麼好打好殺?”
法華滅哈哈笑道:“貧僧是滅佛的和尚,早已叛離西天,自然不必理會那些清規戒律。”
重紫有點興趣了,撐起半身,“你怎麼叛離西天的?”
提起往事,法華滅不怎麼耐煩,又不敢違抗,正要開口說話,旁邊妖風年先一步替他回答了,“皇后不知,二護法本是魔族,當年路過南海時做了些不甚體面之事,被菩薩收去,聽了佛祖幾日經,又叛了出來。”
重紫想起來,“奇怪,此番魔界動作,仙門著急得很,佛門那邊怎麼遲遲沒有動靜?”
法華滅嗤道:“佛向來如此,自以為無所不知,料定一切,依貧僧看,不過是徒有虛名裝腔作勢的狂妄之輩而已,說到底就是無能為力,如何當得起佛祖二字!”
“無所不知?”重紫笑道,“他知道些什麼,你且與我說兩段。”
法華滅道:“他知曉什麼,貧僧哪裡清楚?”
重紫道:“說了半天,原來你不知他?”
“貧僧是滅佛,哪裡知佛?”
“既不知佛,如何滅佛?”
許久的沉默。
法華滅忽然起身。雙手合十道:“貧僧要回西天,求皇后恩准。”
重紫亦不在意,揮手,“去吧。”
法華滅果真取了法杖托著缽盂大步走了。
妖鳳年愣了愣,道:“想不到,他真的打算先去求知。”
重紫見他並無半絲意外之色,不由奇怪,“你好像知道他會走?”
“聖君說過,只要他多聽皇后幾句話,就會離開魔宮,所以才派我過來,”妖鳳年笑道,“但是皇后不必勸我,我很滿意魔宮,過得還不錯。”
重紫愣了半日,笑起采。
也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理想的生活,魔亦有魔道,自己尚且救不了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和權力對別人橫加干涉?
第十三章 仙魔對陣
山河慘澹,萬里愁雲,糙木盡凋,魔氣肆nüè,陰風席捲,人間才六月,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南華山,數十位掌門聚在六合殿,面色凝重。
行玄道:“此乃虛天萬魔出世之兆。”
玉虛子道:“如何是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一個人。
終於還是召喚了虛天之魔。洛音凡望著遠處山頭,那裡的祥雲已不見,變作大片大片的血色晚霞,預示著這場天地之變、六界之劫的到來。
縱有虛天萬魔相助,九幽魔宮實力仍不及仙門,且據消息說,他們四大護法僅餘其一,只要仙門齊心協力一搏,這場仙魔之戰並非全無勝算。然而,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結果都是他永遠不想看到的。
天意,明知道拯救不了,卻還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阻攔。
臉色更蒼白了些,好似這場天寒地凍的大雪。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人間要道大多都在我們控制之下,九幽此時動作,並非好時機。”
虞度道:“看來他們是等不得,想要硬拼一回了。”
極端之魔,魔氣攻心,的確像她做出的事,洛音凡道:“近日仙界現異象,有些不尋常。”
玉虛子道:“虛天萬魔出世,仙界或受魔氣影響,不足為奇。”
行玄也點頭。
洛音凡沉吟道:“九幽此人來歷神秘,行事出人意表,逆輪當年瞞天過海,曾利用天山那條海底通道潛入仙門,內外夾攻,我只擔心他也會沿用相同的計策。”
玉虛子笑道:“那條通道不是已經用息壤與五彩石堵住了嗎?今時不同往日,虛天萬魔沒那個能力。”
閔雲中亦道:“神之息壤,女媧補天五彩石,豈是區區仙魔之力能破壞的?這分明就是場硬仗,還怕什麼,我們未必會輸!”
照眼下情形看,的確萬無一失,還是布好人間的陣要緊。洛音凡點頭,迅速作了安排,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大雪灑落,視野極其模糊,灰黑色雲層厚厚的,壓得天似乎都要垮下來,狂風中夾雜著悽厲呼號聲,萬魔現世,六界動盪,孤魂野鬼進不了鬼門,紛紛走避。
數萬魔兵御風行進,重紫與亡月並肩而立。
長發綰起,沒有堆高髻,而是戴了頂精緻的小小紫金花冠,其上點點寶石光彩,耀眼奪目,一串金飾垂落額間,綴了粒殷紅的寶石。
“可有驚擾百姓?”
“已遵照皇后的吩咐下令,但效果恐怕不會很好。”
重紫看看眼前灰濛濛的世界,不再問什麼了。
魔氣肆nüè,此番人間受到的干擾不是一般大,到這種地步還假慈悲什麼,只不過,能少破壞一點兒是一點兒而已。
亡月道:“六界碑倒,天地重歸混沌,六界入魔,你將是魔界第一皇后。”
“你做這麼多,就是和天之邪一樣想成就我?”
“天之邪想成就你,至於我,要成就你,也要成就我自己。”
重紫茫然道:“六界入魔之後呢?”
亡月道:“魔治天下,我們會擁有更多臣民與信仰者。”
重紫無力地笑,“這就是終結?”
“沒有終結,”亡月側臉對著她,“沒有終結,皇后。天地間永遠不可能只有魔,魔治、人治和仙治,仙滅了,人滅了,始終會有別的種族來取代他們,扮演他們的角色。”
重紫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就是說,縱然六界入魔,這種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
亡月點頭,“可以這麼說。”
心頭猛地豁然,重紫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你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死的人不是白死了嗎?”
“讓一切回到起點重新開始,開創這樣一個局面,就能證明你的能力。”亡月嘆了口氣,“有時候我們需要目標,它未必合理,但沒有它,你會覺得生存了無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