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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此時,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一道氣定神閒的身影。
原本嚴陣以待的侍衛們忙棄械跪迎,除白世非與無法置信的劉娥外,全場都伏了下去。
第十五章 此情至歸臻
好不容易福寧殿的大火將近撲來,不料文德殿卻突然在一聲巨響中躥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勢較先前更兇猛十倍,已累極的宮人們近身撲救不得,唯只能做鳥獸散匆忙避了開去,便短短几個時辰之內,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近三分之一的皇城陷於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宵,直把連綿八殿全部第為灰燼。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時辰到了,皇宮宮門仍緊閉不開。
包括呂夷簡在內早在夜裡就已聞訊趕來,已守候多時的輔政大臣們一個個坐立不安,紛紛請求入內,沒多會兒,趙禎終於從內殿出來,親自登上拱宸門的門樓,城樓底下的追班百官聽到門樓上內侍的唱喏,便還沒親眼見到趙禎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唯獨呂夷簡仍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隨眾行拜禮。
內侍入稟,趙禎聞言覺得蹊蹺,便派人出來問他,為何有此不臣之舉。
呂夷簡恭聲謹應:“臣聽聞昨夜宮中有變,恕臣斗膽,還請皇上出來讓微臣等一瞻聖容。”
趙禎聽了,微一斂眸,呂夷簡如此態度,分明是向在場百官暗示此次宮中失火事件頗費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測浮想,是否太后已經動手對他這個皇上如何怎樣。
在這個時候,來這麼一著,倒也微妙至極。
按下心裡的讚許,他起身掀開帘子。
呂夷簡一見他在城樓上露面,忙將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趙禎想起昨夜的兇險,不禁心有餘悸:“若不是有人帶朕逃出火海,朕差點兒就再見不到眾卿家了。”
樓下百官忙高呼吾皇萬歲。
每年天高物燥時節,宮中失火時有發生,事後除了挑幾個官員出來責罰後命人重新修葺,多數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寧殿的這場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劉娥心意,盡可在事發後推諉到宮人身上。
無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機在一夜間把半個皇宮夷為平地,驚動了整個汴梁城,如此一來,不說趙禎龍顏大怒,便劉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態,詔令下去務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諒成了首當其衝的被嚴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諒與秘書丞一同上疏力諫,認為宮中失火的原因表面上是宮制不嚴,未能盡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太后垂簾所致,婦道人家干預軍國大事,使得朝綱不整失其本,這才導致了天降大火。
這番言論引朝下議論紛紛,都認為此次火起無跡,怕是天意示警?確宜修德應變。
此後,催請劉娥還政之人越來越多,態度也越來越強硬。
趙禎順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派四路工匠給他役使,更委婉地逼劉娥交出二十萬緡錢作為重修資費,又以各種藉口把慶壽宮中的乘輿之物借去做擔抬之用。
致使劉娥不但手中無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難行。
不管朝廷之上還是皇宮之中,劉娥都被逐步架空,漸漸便稱病不再上朝,免遭難堪,這期間慶壽宮裡的宮人也被撤換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傳來她最後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興軍左衛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她的裝病一下子便變成了真病。
趙禎馬上一道詔下,不許人擾太后清淨,實際則是把病中的她徹底軟禁了起來。
這日,移御延福宮的趙禎下朝後對任飄然問道:
“世非在哪?”
“帶了呂姑娘往杭州待產。”
趙禎皺眉:“從離宮翌日便出門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任飄然躬身虛應,不再做聲。
他便明白個中因由,奈何唯獨就是不能對趙禎明言。
趙禎瞥他一眼:“他不會是以為,朕也會對他來飛鳥盡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飄然忙應:“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極陰冷,比不得杭州氣候宜人,待產至為合適,皇上實不必多慮,便想深了,他大致也只是因為受了那場驚嚇,不願呂姑娘再留在汴梁,怕還會令她再涉險罷。”
趙禎冷哼:“這倒稀奇了,他都敢瞞著朕在宮中暗埋火藥,這世上還有他白世非會怕的事麼?”真箇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任飄然賠笑:“他那麼做也是為了皇上著想,太后一拖再拖,始終謹慎不肯動作,這樣皇上也不好率先動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記載入冊,難免會被後人詬病其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尋個適當的機會在宮中製造一場火災罷了。”便以此嫁禍劉娥,讓天下以為她要加害於趙禎,如此一來,趙禎縱有任何逼宮之舉,也是師出有名。
只沒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著堪破了劉娥的心思,她還真想通過一場人為的火災誅殺趙禎於無形。
趙禎笑笑,算是默許了任飄然為白世非的辯解,轉口問道:“那小丫頭卻是如何避過一劫的?”頗有些好奇。
任飄然感嘆:“奧妙便在太后從前賞給世非的玉笛之中。”
聖仙丹便為夏閒娉用了一粒,卻還余有一粒,之所以說萬事必有因,萬事亦必有果,劉娥要殺之人,最後卻因她曾經無心的賞賜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時在遙遠的杭州,微風吹拂著西湖上的亭台重檐,岸邊拱橋清流,秋雪蘆花,遠雲下水映山色,漁舟唱晚,不遠處湖面上一艘畫舫,便在這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中隨波蕩漾。
裝飾華貴的船艙裡頭,白世非懶擁佳人半臥於榻,不時揀一粒甘甜可口的淨殼脆菱餵入她厭食的小嘴中:“你隨晏迎眉歸寧時,怎麼會想把笛子帶上?”
“師父曾叮囑過我不要讓玉笛離身,再則那陣子我剛好在習問天還情曲,不知不覺便養成了笛不離手的習慣。”
“你又怎知前面那盞茶里便沒毒,後面那盞卻下了?”
“我其實不知。”只是因為經歷過夏閒娉被害一事,面對劉娥時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宮起便時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後面那盞茶上來,不但太后開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無意之中稱我為呂姑娘,也讓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讚許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臉頰,幸而聰穎的她沒把那丹丸浪費在了前一盞茶當中:“你從一開始倒地便是裝的?”
“嗯,那時宮門緊閉,我若不裝中毒,太后一來不定就會放過我,二來恐怕她也不會掉以輕心,沒那麼容易就讓你進來。”為了裝得像樣些,她還不惜咬破舌尖,讓血絲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緊她,低低道:“只把我也嚇得沒命。”
聽聞她附在耳邊說“我沒事,我們快離開這兒”的那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悲痛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尚墜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你知道麼,當我坐在轎中跟著那宦人進宮時,心裡一直不斷地在後悔著,後悔從前與你置氣,後悔不曾好好對你,後悔那天沒與你多說幾句話兒,後悔沒早些與你……燕好,那樣我們的孩兒便可以早生出來,不至於為我所害……”
白世非動情地連連親吻她的頸子。
她越說越低:“那時我便暗暗與自個兒許誓,倘若上天能夠讓我活著出來,從此後,這一生一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與你再有半些兒不開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時,我便只要永遠與你在一起。”
第十五章 微涼秋雨深
冬去春來,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劉娥已起不來床。
某個午後,從太后垂簾之後便大門不出的荊王趙元儼進宮面聖,告知趙禎,劉娥並非他生身母親,至此怨憤交織的趙禎終於明白,為何白世非始終要遠離京城,在外獨安一隅不問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請總婉拒不肯歸來。
向當初撫養自己長大的楊太妃私下求證後,趙禎命人為李氏開棺,發現果以皇后服安葬,可見當時眾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獨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裡,一時大悲大慟。
當即下旨把曾親附劉娥的眾大臣全部罷黜,便呂夷簡也罷了相宰之職,若不是念及他當初曾使盡渾身解數,得使李氏以皇后禮入葬,怕是便不止罷相那般簡單了。
也因此,呂夷簡甚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遠見,若不是當其時他上門提點,吩咐自己如此這般,只怕此刻自己已鋃鐺入獄。
這之後,趙禎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范履霜都召了回來。
是年三月,劉娥病逝,死前已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數次提及殮葬的冠服,始終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袞冕,後來她病逝,在薛奎的諫說下,趙禎最終還是以皇后服將她殮葬。
又過了幾月,趙禎的心情終於慢慢平復下來。
他差急腳遞往杭州送去手書。
內里只得三句話:
“朕可是絕情義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罷不由得苦笑,當下收拾行囊,辭別莊鋒璿與晏迎眉,帶同妻兒返回汴梁。
只是一路遊山玩水,回到東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呂夷簡復相。
是月白府喜事連連,先是晚弄與鄧達園結為連理,爾後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為妻,便晚晴也傳出與人私下訂了終身,只大家不知是誰。
這年深秋,尚墜帶著孩子出現在梁門外州西瓦子對面的相宅。
身為人母之後,前塵往事,日漸淡去。
她與白世非的良緣,終成了勾欄里傳世的佳話。
時人有詩云:
當時恨火摧心,揮韁躍雪,淚闌驚飛鵲。
疏影香寒積冷,暗山行雲,聽悲風吟月。
愁與塵事別約,何堪憶小,回首畫樓孤鴻滅。
珊闌光景猶在,塵途世外,教花容迷悅。
素心緣何悄結,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卻怨棲鳳銜羽,環芳擁蕊,情深莫敢問宮闕。
鴛鴦鷗鷺同池,爭如不見,一意蒲磐絕。
使君難為情苦,邀下簾鉤,壺中獨盪跌。
忘了除非醉罷,淒涼花間,任局殘杯倒劍缺。
芙蕖似解傷心,並蒂齊枝,亭外私語竊。
眉彎終吹不散,問天還來,拂淨多情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