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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高適第一次見到牛仙客。就只見他五十出頭,鬢髮蒼蒼,面上布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瞧上去比尋常老者更加蒼老。大概是因為勞心勞力,那一身寬大的袍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其瘦削,一雙手更是瘦骨嶙峋,然而那清減的臉上表情眼神卻頗見平和,沒有一般上位者給人的威壓感。
「隴右節度巡官高適,拜見牛大帥!」
牛仙客絲毫沒有架子,親自上前攙扶起了高適,這才笑著請人坐了,因問道:「從前都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隴右黑書記來,沒想到杜大帥身邊果然是英才雲集,張奇駿出使吐蕃,他轉眼間就又提拔了你和王少伯二人。達夫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吧,果然是年少英傑!」
高適未曾想牛仙客竟知道自己表字,連忙謙遜道:「不敢當牛大帥讚譽,在下科場蹉跎屢試不第,不過一介碌碌無為之人,卻蒙杜大帥不吝委署重任,一直戰戰兢兢。而牛大帥經營河西多年,倉廩豐實兵強馬壯,又有如姚判官這樣的俊傑輔佐,就連杜大帥也常常對我等說,河隴有牛大帥在,吐蕃人再無可趁之機!」
杜士儀是常常盛讚牛仙客治事之能不假,可後頭一句是高適自己加的,而且還順帶捧了姚閎,見牛仙客倒還謙遜,姚閎卻面露得色,自小家貧很會察言觀色的他,自然而然就判斷出了這主從二人的大致性情。寒暄過後,他便從懷中取出杜士儀親筆信,雙手呈上道:「今日在下此來,是替杜大帥呈書牛大帥。」
牛仙客和杜士儀,一個節度河西,一個節度隴右,固然不相統屬,但這兩年也頗有合作,此時此刻牛仙客見姚閎去接了信遞給自己,他瞥了一眼封口後,便一面含笑問了杜士儀近況,一面用裁紙刀開了封口。取了那厚厚的信箋在手開始閱覽,他方才沒了分心二用的心情,面容一下子變得極其嚴肅。
他沒有在意身後的姚閎探頭窺探信上內容,而是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在心裡仔細斟酌之後,他方才抬起頭看著高適道:「杜大帥所言至關緊要,我還需召集眾官商議一二,還請達夫在涼州先留幾日。博達,達夫遠來是客,就勞你好好招待了。」
姚閎心不在焉答應一聲,可心裡還完完全全都是杜士儀在信上所談之事,因此,請了高適去客房休息之後,他根本沒心思與其多說什麼,很快又匆匆迴轉了來。見牛仙客果然已經站在了書齋中那一幅巨大的河西隴右以及吐蕃地圖面前,他就快步走上了前。
「大帥,且不說杜大帥在信上所言是否確鑿,可大帥在河西固然功高,卻是因為當年蕭丞相一再力薦,這才得以名動天聽。如今蕭丞相已經不在政事堂了,覬覦大帥權位者不計其數,若是再能立下軍功,不說在河西無人撼動,更加簡在帝心是一定的。倘若吐蕃真的悍然去取小勃律,那麼,我河西立刻出兵擊吐蕃,如此豈不是順理成章?何必要如杜大帥所言這般麻煩!」
原來,杜士儀在信上所言不是別的,正是以吐蕃可能會出兵吞併小勃律之事,請牛仙客於河西閱軍操練,自己同時於隴右也如此這般,以使得吐蕃那一邊疑神疑鬼。倘若能夠顧慮到出兵小勃律激怒大唐,河西隴右再次出兵的後果,也許吐蕃王都邏些那邊的贊普君臣會因此而暫時打消此議。即便仍然悍然出兵攻占大唐屬國,那麼,朝中天子因此震怒之際,河隴也做好了出兵的預備,如此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牛仙客雖然正在猶疑,但卻是贊同杜士儀大張旗鼓這一計的。
平心而論,儘管牛仙客是因為頗有軍功,這才一路從小吏升遷到如今這高位的,可是,他的長處不在於軍功,而在於能夠把所有的軍務民政都理得井井有條。更何況,看慣了兩國交鋒赤地千里的景象,他打心眼裡不願意輕啟戰端。
所以,對於姚閎這個大膽的重啟爭端的想法,牛仙客是一萬個不贊成,但他因為出身小吏生性謹慎的緣故,素來對下屬頗為寬容,更何況姚閎乃是姚崇的孫子,他就更不會當面直叱其非了,而是避重就輕地說道:「如今吐蕃的動向尚還不明,杜大帥所言閱軍操練,予敵震懾乃是正理。而且,刀兵入庫太久,將卒們也該松松筋骨了。至於你之所請,且緩再議吧。」
儘管牛仙客沒明說,可姚閎到隴右也已經有一年多了,哪裡不知道牛仙客的脾氣,心裡已經明白自己的提議多半會被束之高閣。告退離去的時候,他不禁又是不甘心,又是鄙薄。
他打心眼裡就瞧不起不過出身一介小吏的牛仙客,可此人偏偏是天子嘉賞,宰輔看重,就連仕途平順青雲直上的杜士儀,竟也對其推崇不已,可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稍稍懂得如何統籌用人,膽小如鼠之輩而已!要不是王君毚那次貿然出兵,最信賴的兩個判官中,帶的不是牛仙客在身邊,哪還有其今日顯赫光景?
不數日,高適便風塵僕僕地從涼州姑臧城趕了回來。一行十幾騎人在鄯州湟水城的北門停下,為首的高適便愕然發現,往日進出盤查無不嚴格的城門旁邊,竟是多了一處臨時搭起的棚子,外頭排著一條長龍,粗略計算至少百多號人,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高適立刻命隨從前去打探,不消一會兒人就回來了。
「是隴右節度使府正在募兵。主管此事的,是節度推官薛六郎。」
聽說是在募兵,高適想起杜士儀之前往河州時對郭建的那些吩咐,立刻恍然大悟。至於主管此事的推官薛懷傑,正是隴右鄯州本地人,經史不錯,文采平平,這兩年勤勉有功,故而鮮于仲通和顏真卿先後任了京官,杜士儀就將其提拔了起來。高適與其相交不深,但對於其為人處事,卻還是認可的,因而在馬上稍稍看了片刻便馳馬進城。待遠遠看見鄯州都督府門口,他就只見內中一行人出來,連忙打馬趕了兩步,卻發現為首那人正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王昌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