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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杜士儀,是草堂弟子當中官當得最大的,已經以節帥佩相印,赫然攝宰相;如裴寧,則已經穩穩三任刺史當了下來;如盧望之,在代州另開私學,一樣名揚河東。至於宋慎侯曉等等,則是把一生最好的歲月都留在了嵩山。
眼下師兄弟們重逢,盧望之竟然如此大大咧咧,不少學子都看呆了。宋慎侯曉無不是知道大師兄這脾氣的,只是無可奈何搖了搖頭。只有裴寧冷冷環視四周一眼,倏忽間,剛剛還喧囂不已的人潮陡然之間安靜了下來。隨著一個人躡手躡腳悄悄離開,緊跟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不過沒多久的功夫,圍觀人群就散的一乾二淨,原本還水泄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竟是顯得空曠了起來。
面對這一幕,杜幼麟瞠目結舌,杜士儀卻司空見慣,因笑道:「都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三師兄積威仍在。」
當年那個冷麵的青年,如今即將步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紀。裴寧雖只是明經出仕,但南來吳裴這些年在朝中高官層出不窮,一點都不遜於裴氏其他各支各房,他的兄長裴寬亦是官運亨通,故而他是除卻杜士儀和崔儉玄之外,仕途最平穩的。然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人為,盧氏草堂走出去的弟子一個個都是為外官,如今並無一人留在朝中。
此刻,裴寧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話:「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師兄弟們的性子和從前一樣,杜士儀只覺得又回到了當年。他猶如從前一樣和眾人寒暄片刻,便問起了恩師盧鴻的情形。一瞬間,剛剛還有說有笑的氛圍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沉默的臉。面對這幅光景,杜士儀本能地心中一沉,可想想盧鴻如今早已過了古稀之齡,縱使真的沉疴難解,也並不奇怪,可他仍是感到一種透不過氣來的鬱結。哪怕他這些年來,看過的生老病死實在是太多了。
「你既然正巧回來,那就來看看吧。」
盧望之輕聲打破了沉寂,隨即轉身在前頭帶路。隨著杜士儀遲疑片刻快步追上,一個個人都默默舉步跟了上去。而杜幼麟則是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最終方才如夢初醒,起步去追前頭這一行人。
如今的草堂歷經了不下四五次的擴建和修繕,盧鴻所居的主屋名曰寧極堂,除卻茅草鋪頂,通體已經不再是茅草木材修建,而是青磚。一進屋子,杜士儀就只覺室內一片暖意襲來,卻聞不出什麼煙火氣,顯然並非炭盆。果然,盧望之仿佛知道他的疑問,直截了當地解釋道:「盧師晚來畏寒,卻不願意到城中居住,所以,我便和師弟們商量了一下,對這寧極堂做了改造,燒了地龍。」
歷來只有天子以及達官顯貴之家,會對於屋子的採暖下足工本,而在這嵩山之中,區區一座草堂竟然會如此大費周章,此中曲折更是旁人難以想像的,花銷更是毋庸置疑。見杜士儀顯然吃了一驚,裴寧便輕聲說道:「盧師最初不肯,在大家輪番勸說下,這才不得已接納。也多虧了這座地龍,這十多年來,盧師很少在冬天感染風寒,氣色也很好,否則也不會如此長壽。」
杜士儀微微點頭,等來到屋子東面的那座長榻前,見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正雙目微合躺在那兒,他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在榻前,輕輕握住了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想到那些年中受到的殷切教導,想到在草堂中度過的充實歲月,他一時眼眶微熱,輕聲呼喚道:「盧師,我回來看你了。」
杜幼麟怔怔站在最後頭,只聽前頭侯曉低聲說道:「嵩山嵩陽觀太沖真人來過好幾次了,可盧師清醒的時間很少。若是再這麼下去,恐怕拖不了幾天。」
裴寧已經是五品以上官,一任期滿不用等待冬集,而需天子親自選擬集注,所以,他在去年年末交接之後,就索性回到了這裡侍奉師長。此刻見長榻上的盧鴻一動不動,而杜士儀亦是默然不語,他最終便上前去伸手按在了杜士儀肩膀上。
「盧師已是高壽,你不用這樣悲切。他求仁得仁,了無遺憾。等少時太沖道人來時,必能讓你們見上一面。」
隨著之前奉詔進京為當今天子李隆基看過一次病,嵩陽觀孫太沖越發名噪一時。若非盧鴻早年辭官不就,而後又得官府出資營造草堂,而且諸弟子中還有杜士儀這樣的顯貴之人,他如今也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怎麼也不可能隨叫隨到。當年事已高的他坐了肩輿來到草堂時,卻只見杜士儀竟是在這大冷天親自等候在門口,少不得輕輕一捶轎杆,攙扶著旁邊的從者下了地。
「杜大帥……」
「暌違多年,孫先生風采依舊。當年我年少時便曾經得孫先生妙手調治,只希望這次亦能夠妙手回春。」
孫太沖苦笑一聲,又掃了一眼周遭其他人,最終還是決定說實話:「盧公畢竟年紀太大了,這麼多年來都能身康體健,也是因為山居歲月利於養生,又有眾多莘莘學子在此,故而心情舒暢。可人有命數,命數已滿便難以強求。我如今能夠做的,實在是極其有限,愧於杜大帥和各位期待。」
儘管每個人都有心理準備,可孫太沖這樣說,他們大多仍不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唯有盧望之神色如常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我等本就不敢奢求,能得孫先生實言相告,已經感激不盡。可杜師弟多年來好不容易能有機會一探恩師,只希望你千萬能夠幫忙讓盧師清醒一會兒。」
哪怕是最後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