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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那樣艱辛,此人尚能文武兼修,著實不可以常理論之!
他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和顏悅色地問道:「那你在深州或是在代州,就不曾試過科場解送?」
「我沒有下過科場。」
張興直接搖了搖頭,坦然答道:「我在深州鹿城時,雖然父親想登籍,但因為種種緣由沒能如願,而要寄籍的話,深州只是河北道的小州,每年解送不過區區一兩人,哪裡有我的份?我至今還記得,溫兄親自陪同我去見深州刺史柳使君時的情景,因我如此形貌,柳使君開口便說,深州解送難如登天,與其應明經,試進士,我不如去應武舉,甚至連考問的機會都沒給我。至於代州,我隨溫兄回來,一來有孝在身,再者又得罪了裴遠山的侄兒,就更加不得如願了。」
聽著張興的這些話,溫正義依稀又想起了當年舊事,當即苦笑道:「柳使君出身關中名門,自視極高,我離任前不過區區郎官,他自然可以睨視於我。故而我忿然說動了奇駿遷回代州本籍,又送了他如此表字,沒想到反而因為裴氏的緣故,讓他在本州難以存身,不得不隱居夏屋山。」
「代州本土人才的情形,我今天已經從代州州學的現況之中看到了。」
杜士儀見溫正義眼睛一亮,他擺手阻止了其插話,而是認認真真地說道:「之前溫老所言,代州無世家,又極言中眷裴氏太原王氏等等世家大族將觸角伸入代州,以至於壓得本州才俊不得出頭,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如裴遠山這等主事者,是在宦途受挫之後,方才前來代州主持中眷裴氏在代州的產業,以及相應事務,由是甚至還帶來了不少親信子侄乃至於家人,為非作歹並不在少數。但是,在大唐建國之後,便遷入代州紮根,甚至這幾十年陸陸續續遷來,已經把代州當成了故鄉的裴氏乃至其他各世家支脈子弟,卻才是真正的大多數!」
見溫正義一下子就愣住了,杜士儀便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魏晉重郡望,但自從隋唐以來,雖然重家世,但三五代以上所屬的郡望是何處,已經沒有當初那麼重視了,反而父祖以及自身所居何處,常常被人津津樂道。所以,遷居代州的裴氏,即便仍是中眷裴氏的分支,仍然可視之為代州裴氏。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入仕為官的時候,固然會重視中眷裴氏之利益,難道就會忽視自己家族所在的代州之利益?你之前所言,代州本土所出的文官極少,可你是否又注意到,代州裴氏乃至其他已經融入代州的世家旁支入仕為官的子弟,同樣並不多?」
聽到這些話,溫正義登時陷入了茫然失神的狀態。他一直耿耿於懷那些遷來的世族擠占了本地人的生存以及發展空間,卻壓根沒有去想得這麼透徹。
而張興卻是眼眸一亮,幾乎不假思索地反問道:「使君的意思是說,遷入代州的支系原本在中眷裴氏就地位不高,以至於很少有傑出子弟湧現出來。由是裴氏主持代州事務的,常常是從河東宗堂派來的外人,所以魚肉鄉里,渾然不以代州為重?」
「沒錯,所以這次裴休貞從絳州趕到了代州,逼得裴遠山畏罪自盡了之後,我就已經對他提出過交換條件。代州事,代人治。一個裴遠山橫行不法,他的嫡親子侄橫行不法,並不代表著代州裴氏的子弟就都橫行不法。所以,裴氏在代州這麼多子弟,總有為人溫厚而又能夠服眾的,我就說動了裴明亞來主持河東宗堂在代州的族產以及其他事務。裴休貞離開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辦好了。」
杜士儀知道,只看溫正義不惜誇大也要把張興舉薦給自己,裴遠山之事,溫正義就絕不會向張興隱瞞。果然,後者幾乎沒有露出任何驚容,卻是喃喃自語著那一句『代州事,代人治』,最終擊節讚嘆道:「使君這一句話,實在是妙極了!我們都看得太狹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經紮根本州十幾年乃至幾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將其視作為外人,代州永遠都是從前死氣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棄張興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張興願效犬馬之勞!」
見溫正義面色變幻不定,顯然還沒有從既有的認識之中回過神來,而張興卻已經看得清晰而透徹,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伸手託了張興一把,觸碰到了那結實的肌肉,又察覺到那雙臂之間的沉重力道,他對於其武藝精熟已經沒有任何懷疑。
等到請其坐下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考問起了各種經史,見其對答如流後,他突然靈機一動,遂撫掌笑道:「你為溫老力薦,我如今也不用別的考你。既是你精通九經,代州州學的經學博士許濤正好被我開革,你就暫時先署理這經學博士一職。」
溫正義做夢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委派給張興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職務,正要反對的時候,他身邊的黑大個卻已經慨然應道:「我定當全力以赴!」
「很好,我等著你給我看一座不同的代州州學!」
等到杜士儀將這兩人送出了書齋,繼而又親自送到都督府二門,眼看著溫正義一面走一面和張興低語,仿佛是老的在埋怨小的不該不和自己商量就隨便答應,他的嘴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越發覺得這兩人有趣得很。等他回到了書齋後,就召來劉墨吩咐道:「你去見如今代州裴氏的主事者裴明亞,告訴他,三日之內可於代州裴氏一族之中遴選一人,出任代州州學助教。當然,倘若裴氏中人覺得州學助教職位低微,就當我這話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