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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當王毛仲因萬騎將軍馬崇殺人事請託裴寧長兄裴寬卻遭拒的消息確認了之後,他便邀了張簡在平康坊內此前姜四郎姜度請過一次的王七娘家飲宴。這一次,艷冠京城的楚蓮香並未親自相陪,但王七娘還是精心挑選了兩個姿色不俗的艷妓在旁陪酒。
張簡最初不明白杜士儀相請自己的用意,然則酒酣之際,當杜士儀說到在寧王宅中,見堆積如山的墨卷被人拆去值錢的軸頭後送入廚下燒火,曾經節衣縮食各處干謁行卷的他頓時感同身受。如今他聲名鵲起,能夠出入不少豪門,再加上入了等第今科有望,可此刻仍是忍不住借著酒意說道:「這干謁行卷之風盛行,真的是不做不甘心,做了便更不甘心!就好比我從前,為了那一卷謁書贊賦,得花費多少工夫,多少銀錢!」
如今天下鄉貢舉子云集京城,平康坊的妓家都生意極好,尤其是這王七娘家更是門庭若市,一間間屋子裡往往都是借著此地呼朋喚友互相交接的士子。張簡這聲音一大,一旁一個陪酒的歌姬便連忙含笑勸慰道:「張郎君何必再提舊事?你如今既得意,又何必說從前的落魄?」
「落魄也是我,得意也是我,事有什麼不可對人說之處,用得著瞞人?就是走到哪兒我都要說,倘若不是遇到杜兄這貴人,便沒有我今日!」
張簡這嗓門極大,一時旁邊那屋子裡本在喝酒行令的幾個人,頓時全都聽見了。其中一個便哂然一笑道:「得意?這歲舉還沒開始,就有人敢說得意?」
其他舉子卻不如此人孟浪,登時有聰明的向歌姬探問,最初自然毫無結果,等到其中一個許了一支銀簪,其中一個陪酒歌姬方才嫣然笑道:「隔壁是今歲京兆府解試的解頭杜郎君,等第第七的張郎君,誰不知道,只要得了京兆府等第,歲舉便十拿九穩,可不是正當得意?」
此話一出,這屋子裡的五六個人登時齊齊生出了興趣。前時戶部集閱,不少人都在那些嚴苛的吏員那兒吃了苦頭,眼看著國子監和京兆府等第的士子盡皆輕鬆過關揚長而去,誰心裡沒有比較?於是,彼此對視了一眼,便有人低聲說道:「不妨聽一聽,隔壁那二位正當得意的郎君在說什麼?」
妓家這些用來喝酒行令的屋子既非宿處,也不會有人把這地兒當成談話地方,並不隔音,幾個歌姬知情識趣地不開口,隔壁那些說話聲便漸漸透了過來。倘若不是有歌姬提醒說,那邊廂屋子外頭有杜郎君的家人守候,他們恨不得就出門去到門前聽壁角。
「張兄不忘當初,此心可嘉。只不過,你這些日子行走於各家公卿貴第,難道不覺得,這干謁行卷,其實是有竅門的?」
「哦?恕我愚鈍,杜兄此話怎講?我只知道,可以請託同鄉同宗,余者就不甚瞭然了。」
「比如寧王岐王這樣尊貴的親王,不問朝事,更喜歡的是絲竹管弦歌舞美人,那些墨卷寫得再好,有什麼用?倘若真心想要投其所好,不若費心寫一兩首能夠投其所好的曲子。」
聽到這裡,幾個也懷著撞大運的心思,往那些王公府上送過墨卷的士子,不禁面面相覷,隨即有人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也有擅長音律的暗地籌謀。
「再比如畢國公楚國公,乃至於我如今寄住的崔宅這些權門宦門,都是各有所好,要一一打聽,談何容易,但實則於科舉主司,並非人人說得上話,所以行卷之道,貴精而不貴多。打著廣撒網,多撈魚的心思,恰恰反而會一無所得。就比如,宋相國為人崖岸高峻不受請託,往其府中行卷的,常常會被直接拒之於門外,甚至墨卷都未必送得進去,可若是能送得進去,可不是會聲名鵲起?蘇相國雖溫和卻從不為人薦,倘若真的被打動薦人,豈不是更勝於其餘公卿舉薦數倍?」
倘若說前頭的話已經指點了迷津,那這會兒聽到的一番話,哪怕已經含糊不清,仿佛說話的人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但隔壁這間屋子裡的所有人,無不是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就連幾個歌姬也不例外。總算那邊廂張簡仿佛也起了好奇之心,連番催促,那位今歲解頭杜十九郎方才再次開了口。
「宋相國剛直,最推崇刑獄公正,最痛恨罪證確鑿者喊冤,主刑官員卻反遭責難,所以要想打動宋相國,不能因詩賦文采,而要因事而為。比如最近有什麼疑案,主司壓力重重卻難以執行律法,如是種種在車馬之前慨然直言,在我看來較之費盡心思準備墨卷要合適得多。至於蘇相國,起自微末,若勤儉孝子,自然更易動人心懷。如京兆尹源公,喜的是通經史而不是只會作詩賦的文士,所以萬年縣試京兆府試,出的題目都是出自儒學經義……」
杜士儀仿佛信手拈來邊喝酒邊如數家珍,待見張簡目瞪口呆,他不禁在心裡暗嘆世家和寒素最大的不同,京兆子弟比起各州縣的士子最大的優勢,就在於資源和信息的完全不對等。於是,他仿佛醉醺醺地又說了一些,繼而便伏案裝醉了過去。果然,張簡見他情形,連忙起身上前推了他兩下,見沒反應便起身到了門口,將一直守候在那裡的赤畢叫了進來。
自從那一夜的劫殺未遂,赤畢幾乎是杜士儀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此刻見人已經醉了,儘管那兩個陪酒歌姬的臉上寫著赤裸裸的渴望,但他還是毫不動容地說道:「張郎君自便吧,我得把杜郎君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