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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正在思量如何應對杜士儀不期而至的造訪,可遽然聽到一聲這樣的稱呼,他登時忘記了這個難題。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一個鬍子拉碴看不出年紀的男子趕上前來,就這樣伏跪於地,他一時渾身劇烈顫抖了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面色沉靜,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軀一晃,險些站立不穩。他艱難地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見薛氏亦是臉色蒼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和薛氏彼此攙扶著一步一步掙扎向前,來到對方面前時,他方才彎下腰去,按住了那雙肩,隨即挪動雙手,漸漸捧起了那塵灰密布,尚未來得及擦洗過的臉。四目相對時,他盯著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許久,這才發出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哀痛的呻吟。
「這麼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連兒子都認不得的一天!」
見李瑛腿一軟,竟是就這樣跪坐於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來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個趔趄。可聽到丈夫這痛苦的聲音,她感同身受,顫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著面前那張自己也完全不認得的臉,老半晌方才輕聲說道:「是二郎嗎?」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使勁點了點頭,這才看著李瑛說道,「阿爺,是我一路緊趕慢趕,實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認不出來。不但我來了,四弟,還有其他兄弟們,大家都來了,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孫子孫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還好好活著,一定會歡喜得發瘋!」
「是啊,我還活著,我從來都沒想到掙扎著活到現在,竟然還能見到兒孫滿堂的一天!」李瑛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淚痕猶在的他突然笑了,攬過李伸的頭,讓兒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這裡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遺憾的就是兒女遠在數千里之外,卻一生難見!」
薛氏使勁擦了擦眼淚,這才笑著說道:「一家人終於團聚,這是好事,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讓杜大帥看到了豈不是笑話?」
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卻發現杜士儀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這時候,她終於隱約明白,為何當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瑤李琚能夠從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來到了這塞外之地。如果說都播懷義可汗是收留他們的人,那麼,讓他們能夠有機會重見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儀!
一家人再次團聚,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李伸還惦記著外頭的兄弟子侄,當即對父母告罪了一聲,興沖沖地打算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可這一次,在外頭等候的換成了一個精悍的侍衛,對方把他帶到了安置他們這好幾大家子的客院,請他和其他人一樣先沐浴更衣,並解說晚間會設宴款待,這才悄然離開。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熱水裡,李伸方才漸漸有餘力去思量今日這重聚背後的玄機。
當李伸將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動和驚喜過後,也有人和他一樣,心情複雜難明。
這一晚,可汗宮中一處迎賓堂里設下大宴,當李俅等人跟著李伸,見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時候,抱頭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於沒有任何外人,在痛飲了團聚的美酒之後,李伸李俅和幾個兄弟便團團圍在了李瑛和薛氏身邊,詢問父母這些年來是如何過的。當得知他們的叔父李瑤和李琚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為王,一個叫王瑤,一個叫王琚,兄弟幾人全都吃了一驚。
「我留著這姓氏,本來只是為了一個念想,可現在既然有了你們,不再是和你們的阿娘相依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從今往後,世間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緊了妻子那冰涼的手,對原本滿臉憂切的她笑了笑說,「瑾娘,李瑛本來就是一個死人,難得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我不打算再去爭。你放心!」
見父親如此表態,李伸只覺得心頭那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一下子鬆開了。再見其他兄弟有的如釋重負,有的仍有遺憾,還有的咬牙切齒心氣難平,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義無反顧地說道:「阿爺既然這麼說,從今往後,我也改姓為王!」
李伸都這麼說了,其他人想到長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覺著那樣如同牢籠似的富貴榮華不值得流連。更何況,李瑛和薛氏雖說看上去蒼老,服飾卻精美合體,臉上也沒有愁苦,分明日子過得舒心愜意,李瑤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們還有什麼好猶疑的?只有嗣慶王李俅在掙扎再三之後,低聲說道:「父親畢竟曾經養了我們這麼多年,我身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應當奉祀傳繼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著李俅,欣然點頭道,「我不在,多虧長兄收養你們。生恩養恩都是恩,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來,飲勝!」
李俅見父親直接推了一大斛來,登時苦笑不已。等到接過來閉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乾淨了,他看到滿堂那些還小的子侄輩們已經和平日一樣,各自找親近的說笑玩耍,他心裡一暖,隨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鄭重其事地問道:「阿爺,阿娘,事到如今,一切應該都已經很分明了。是杜大帥悄悄援手,我們一家人方才能夠團聚。可現如今天子無道,我們今後應當如何,還請阿爺阿娘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