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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些微聲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無妄之災,所以如今病體痊癒,我便請了他和十五郎一塊出來訪友散心。」杜士儀從容又行了一禮,這才笑道,「只沒有想到,不曾訪著顏六郎,卻得遇節義殷夫人。想當初夫人上殿濺血為叔鳴冤的義舉,我還是孩提之時便感佩不已。」
殷夫人頓時訝異地挑了挑眉。她正是顏真卿的長姑顏真定,高宗朝王皇后被廢後,王皇后舅父柳奭亦是受牽連被殺,而因為她祖父顏勤禮的繼配柳氏乃是柳奭之妹,因此顏勤禮一度也被貶。此後武后當權,她因才學被選入宮中為女史,孰料酷吏肆虐,又羅織罪名,欲置顏勤禮元配殷氏之子,她的叔父顏敬仲於死地。危急時刻,她帶著兩個妹妹上殿陳情割耳明志,最終終於使叔父得以免死,然則她的堂兄弟,柳氏與顏勤禮所出五子,最終卻是終身不得入仕。直到武后崩逝後,這一條禁令方才得以根除。而顏真定因嫁殷履直,因而常被人稱為殷夫人。
當年那場大案對於當事人來說刻骨銘心,但對於尋常人來說,已經是過眼雲煙不復記憶了。王縉便是幾乎一無所知,而王維博聞強記,杜士儀這一提醒,他便驚呼道:「我記得當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塊上殿鳴冤,一時傳為美談,卻不想今日竟然能得見真人!」
那割耳鳴冤的舊事對於顏氏一家來說,可以說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說是門風家聲的最好寫照。聽得外人居然知道這段舊事,從小便是聽著這些事情長大的顏家兄弟幾個不免對這三位來客生出了認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遷轉的顏春卿便爽朗地笑道:「這幾天一直聽人說杜十九郎博聞強記,進士科第一場帖經竟是考得比明經科的人更好,我本就想見一見,誰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門來!」
顏杲卿亦是笑道:「王十三郎的詩才亦是名揚京城,今日家門何幸,竟是二位一塊來訪!只可惜家父和六郎一樣,都出去交遊了,否則必定喜不自勝!大姑母,既是來客,不妨你也稍留片刻如何?」
殷夫人雖已漸入暮年,但平日最喜和晚輩論文談書,此刻當即爽快地答應了下來。而在眾人談笑風生入後宅花園時,顏真卿這年紀最小的童子自然而然便有些被人忽視了。別人不注意他,杜士儀卻怎麼也不會忘了這位楷聖,時不時瞥上一眼,見其沉靜自如,心中不禁有了些計較。待到了後園,自有僕婢來設了一張極大的高足長食案,兩邊各設一張又長又寬的坐榻,而食案的窄頭兩處,則是一頭設了一張方坐具,卻是殷夫人坐了。
這樣的後園宴飲,王維在長安見得多了,杜士儀和王縉也覺得如此更自在,即便如此,殷夫人仍是笑著解釋道:「三兄賦閒在家和賓客談道論文相娛,也都是如此擺設,正好無拘無束。若不是此刻時辰近午,去曲江池邊上倒更自在。說起來,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如此年紀便打算試進士科,真是後生可畏!」
杜士儀還不及說話,顏春卿便點頭說道:「諸科之中,進士科最難,帖經之才,能試明經的不在話下,然則雜文策論二道,卻足以讓人知難而退。我於博聞強記上自詡出類拔萃,然則詩賦卻非所長,而策論也稍遜三分,不在文采,而在立意。」
見顏杲卿和其他幾個顏家兄弟亦是附和,紛紛言進士科之難,竟是幾乎更勝制科,又歷數顏氏自唐以來從顏希莊、顏康成到父親顏元孫在內的三位進士,如顏春卿顏杲卿這樣已經得了明經出身的搖頭嘆自己不得進士第,杜士儀見年紀最小的顏真卿始終默然不語,他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顏十七郎剛剛在樹下,不知道看的是什麼書?」
「是大姑母令我抄的《三都賦》和《恨賦》、《別賦》,默誦之間另有所得。」顏真卿見幾個兄長並殷夫人都看著自己,而王縉更是笑眯眯地沖自己豎起了大拇指,他不禁有些赧顏地說道,「顏氏一門近些年來都未有進士科及第,我想勉力試一試,將來一定要進士科及第!」
杜士儀隱約記得顏氏三代之內仿佛有六位進士,這放在後世明清也已是讓人嘆為觀止,更不要說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唐朝。此時此刻見顏真卿這一言之下,四座鴉雀無聲,他便笑著說道:「有志不在年高,顏十七郎好志向!」
王維回過神後亦是大為敬服地說道:「我也是打十三歲開始方才立志於科場,顏十七郎少年立大志,將來必不同凡響。」
王縉則不比兩人正經,摸了摸鼻子方才面色不自然地說道:「我可比不上阿兄和杜十九郎,背不熟那些經史,只想著還不如去試一試博學鴻詞科,真是自嘆不如!」
三位客人或勉勵或打趣,顏家兄弟幾個不禁大笑。就是殷夫人,亦是笑著招手示意有些不知所措的外甥到面前,輕輕按了按他有些瘦弱的肩膀,竟是徑直叫出了顏真卿的小名:「羨門子,有志固然好,卻不可光是口中說。如杜郎君抄書破千卷,這才得有今日。王郎君作詩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方才能夠隨手拈來。你從小都是我和你舅舅阿娘一塊教的,你阿娘說如今你漸長,我倒是希望你另拜一位名師。」
說到這裡,殷夫人便看向了杜士儀道:「杜郎君今日正巧來拜訪,我倒是想請託一二。嵩山盧公大名鼎鼎,不知道能否讓羨門子拜於門下?」
杜士儀愣了一愣,隨即便笑了起來:「盧師有教無類,如顏十七郎這般少年大志的俊傑,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我近日打算回山一趟,倘使顏十七郎有意,不妨和我一塊回嵩山。」